经过这段时日的观察揣摩,桓容深刻的了解到,在两晋时期,家族门第代表着何种意义。
桓大司马手握西府军权,镇守姑孰,扼住建康门户,桓冲桓豁执掌荆、江诸州,掌控多处战略要地,桓氏仍被视为“兵家子”,在诸如太原王氏等高门面前,照样被看低几分。
桓大司马再横,到底横不过时代规则。
建康高门表面尊敬,背地里依旧各种斜眼,不和你玩!
桓容得郗愔相助,又在北伐中屡次立功,的确积攒下一定声望。
然而,越是这样的时候越要低调,绝不能过于得意忘形。否则被有心人利用,传出“有其父必有其子”“老子造反儿反叛”的话来,终究是一场麻烦。
他亲娘是晋室长公主,亲爹却是桓温。
这样的身份是柄双刃剑。
渣爹时刻防备他,朝中重臣也未必信他。台城之内是什么态度,目前并不好推断。
现下桓大司马势大,他可各处结盟,联合外部力量保全自身。
一旦桓大司马倒台,他又没有足够的力量自保,今日的盟友难保不会翻脸无qíng,背后给他一刀,到时谁都救不了他。
非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牵扯上皇权政治,自古以来就和gān净不沾边。
桓容越想越深,始终没有发现,自穿越以来,“皇权”二字首次清晰的印入脑海。
“阿黍,政局如此,没有万全的把握,我不想惹上麻烦。”桓容沉声道。
阿黍垂首,道:“奴知错。”
“恩。”
桓容不再多言,放下布巾,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马车穿过拥挤的人群,沿秦淮河北岸前行,喧闹的人声逐渐稀落,马车行速一度加快,又渐渐减慢。
行到一座高宅之前,车夫猛地拉住缰绳,骏马嘶鸣两声,前蹄用力踏地,终于停了下来。
护卫登上石阶,府门旋即大敞。
数名健仆自门内行出,立在丹墀下。
一名高大的少年自府内奔出,蓝色的长袍裹在身上,腰间系一条绢带,愈发显得肩宽背阔,腰窄腿长。
“阿弟!”
桓祎两步行到近前,见到刚刚跃下车辕的桓容,笑容愈发慡朗,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
“总算把你盼回来了!”
“阿兄。”
桓容在车前立定揖礼。
兄弟当面,彼此互相打量,桓容蓦然发现,仅是一年多不见,桓祎足足窜高五六寸,个头已经超过一米八,大有向一米九进军的架势。
对比自己,桓容顿感牙酸。
他的个头不算矮,并且年纪尚轻,还有成长空间,但身边都是一米八的大高个,类似典魁之类的轻松超过一米九,自己动不动就要抬头看人,着实是心有不甘。
看来还要多吃。
多吃才能多长!
桓容心思急转,为身高下定决心。
桓祎依旧是一根直肠子,见他归来满心高兴,顾不得旁人,一把抓住桓容的手腕,道:“数月前你随大军出征,阿母口中不说,心下却着实惦记。我本想去侨郡找你,结果没能去成。”
“听说你受伤了?伤在哪里,是否严重?”
桓祎嘴上不停,不提桓容立下的战功荣耀,句句都是关心他的安危伤势。
“早知道我就再跑几次,有我在,还有哪个胡贼敢伤你!”
桓容没说话,只是笑,笑意一直融到眼底。
钱实和典魁跟在身后,听桓祎这顿唠叨,都有几分不自在。
典魁脾气bào躁,刚要张口就被钱实拉住,低声道:“府君这个样子可是少见,可见同四公子qíng谊之深。再者言,四公子是关心兄弟,又不是要追究你我护卫失责,休要自讨没趣。”
典魁到底不是傻子,冲着钱实哼了一声,权当是表达“谢意”。
对这人的xing格,钱实已经品得不能再品。和他置气绝对是自己找罪受,远不如放宽心。
更何况,见识到荀舍人和钟舍人的七绕八绕,他宁可和这莽汉相处,至少说话不用绕弯,更不会隔三差五心累。
桓容提前出发,由钱实典魁护送,先一步抵达钱康。
荀宥和钟琳落后半步,带着百余名护卫,打着桓容的旗号慢行,算是引开有心人的目光。
他们还有一个任务,将北地得来的部分特产送到广陵,自有石劭派来的船队接手。
待广陵事毕,荀、钟二人会转道建康同桓容回合。
依照预期,桓容至少会在城中停留半月,等桓大司马请功的表书递送宫中,确定事qíng不出差错,再启程返回盐渎。
为免中途出现问题,荀宥和钟琳的到来十分必要。
有他二人在,无论渣爹做何打算,背地里使出什么手段,桓容都能见招拆招,不让属于自己的功劳旁落。
桓祎不知桓容的想法,一路念个不停,直到行过两条回廊,仍没有任何停止的迹象。
桓容终于有点吃不消了。
不过是一年多没见,耿直少年怎么就成了话唠?
“阿母和阿姨都在厢室。”桓祎略停住脚步,见到拱桥对面的身影,笑容消去几分,道,“怎么又是他,晦气!”
桓容好奇探头,起初有些陌生,仔细搜寻记忆,方才隐约有了印象。
“是三兄?”
“是他。”桓祎显然很不待见桓歆,叮嘱道,“他不是什么好人,阿弟莫要理他!”
桓容惊讶挑眉。
换成一年前,桓祎绝少口出类似言语。他要是不待见某人,顶多绕路不与其当面。
如此来看,耿直少年或许不只是变得话唠。
桓祎不想理人,全当是没看见,拉着桓容就要走人。
桓歆特地等在这里,自然不会让他如愿。见两人走上拱桥,桓歆单手支着拐杖,摇摇晃晃上前几步,恰好挡在桓祎面前。
此举经过深思熟虑。
拦桓容的路,他没那个底气。
在建康生活数月,见识到南康公主的种种手段,知晓嫡母对桓容的看重,他不想活了才会给桓容下绊子。
对桓祎就没那么多顾忌。
纵然他随嫡母生活,能多得几分看重,但究其根本,两人都是庶子,身份相当,只要不是太过分,南康公主未必会过于严厉。
桓歆想得很好,桓祎被拦住,他自然能和桓容搭上话;如果桓祎径直撞过来,他大可作势跌倒,桓容出于各种考量,也会主动停下,询问一下伤qíng。
不是他没脑子,实在是过于心急。
自大军北伐燕地,姑孰极少传来消息。桓济压根不理他,他主动送去几封书信,都是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回音。实在被烦透了,才会送来只言片语。
这种qíng况下,桓歆的心焦可以想象。
桓熙受伤的消息传回,桓歆对着一张纸足足坐了一个晚上,临到天明,心中隐约升起一丝希望,换做半年前,几乎不可能实现的希望。
桓容自大军归来,是唯一能为他解惑的人。为确定消息真假,他当真顾不得那么多了。
“让开!”
这些时日以来,桓祎成长不少,对桓歆的xing格为人相当看不上眼。见他看着自己路的,双眼一瞪,当场就要发火。
桓容一把拉住他,道:“阿兄,莫要发怒。”
他算是看出来了,桓歆的xing格行事处处透着算计,哪里像士族高门的郎君,活脱脱又是一个庾希!
只不过,庾希好歹是士族家主,总有些谋略手段。桓歆比他差上一截,行事更不能看。
“阿兄,我思母心切,急于前往厢室。如阿兄有事,可容稍后再叙?”
得了这句话,桓歆不再作态,立即让开道路。动作gān脆利落,哪里像是腿脚不方便。
桓容眯了眯眼,并未当场戳破,和桓祎离开拱桥,径直向厢室走去。
“阿弟何必理会?”桓祎不解,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无碍。”桓容笑道,“他想问些什么,我大致心里有数。没有今天这场戏,日后也会有另一场。况且早晚不是秘密,告诉他也无妨。”
桓祎满脸问号。
桓容笑眯双眼,阿兄还是那个阿兄,并未因成长而改变。
“我猜是世子的事。”
“世子?”桓祎愈发不解,“世子不是受伤了?”
以桓歆的为人会关心兄弟?
简直是笑话!
“因阿父有严令,消息尚未传出,不过,我现在可以告知阿兄,世子伤势极重,远比传出的严重十倍。”
“果真?”
“我不会骗阿兄。”桓容继续道,“军中医者均言,世子今后将不良于行。如果调养不好,后半生都将与chuáng榻为伴。”
“什么?!”
桓祎吃惊不小。
哪怕生xing鲁直,他也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无论桓大司马多么看重桓熙,平日里如何维护,南郡公世子都不能是个瘸子,更不能是个瘫子!
“阿兄。”
“啊?”
“你想做世子吗?”
桓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砸入桓祎脑海。
“我……”咽了口口水,桓祎只觉脑袋嗡嗡作响,一时之间竟无法回答。
“不急,阿兄可以慢慢想。”
眨眼间,两人走到厢室前,桓容整了整衣冠,侧首道:“想好了,阿兄再告诉我。”
话落,不等桓祎出声,桓容除下木屐,迈步走进室内。
厢室内燃着暖香,一面jīng致玉屏风被移到角落。
冬日地凉,室内未用蒲团,而是摆着两张矮榻。榻上铺着绢布,四周雕刻jīng美的花纹,一端翘起仿佛鸟首,铺着绢制的软枕。
南康公主靠坐在矮榻上,未戴蔽髻,乌黑的长发挽成一个矮髻,斜攒一串金花,旁侧以金制的掩鬓钗固定,丽色不减分毫,更添几许温婉。
李夫人坐在旁侧,身着燕领袿衣,腰间束掌宽的绸带,佩青玉制的禁步,愈发显得身段柔美,楚腰纤纤不盈一握。
“拜见阿母!”
桓容正身而跪,行稽首礼。
“快起来。”南康公主示意桓容靠前,抚过他的发顶,道,“一载不见,我子长大了。”
“阿母。”桓容脸色泛红。
南康公主笑了,竟将桓容揽入怀中,道:“我子果真长大,竟也晓得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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