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
桓容低下头。
他明白了南康公主的暗示,但他宁可不明白。
缓缓垂下双眼,他从未对权势如此渴望。
唯有手握重权,他才能保住珍惜的一切,护住阿母,护住李夫人,护住一切当护之人。
天下间,何等权势最重?
刹那之间,一个念头闪过脑海。
桓容用力咬住腮帮,十指一根一根收紧,牢牢攥入掌心。不到两息,口中尝到几许腥甜,掌心留下深深的红印。
车驾行过御道,两侧的官署仍是关门闭户,寂静一片。零星有几盏未熄灭的灯火,在yīn沉沉的雨幕中摇曳。
牛车行至宫门前,长乐宫的宦者正在一旁等候。
车门推开,宦者上前行礼,腰弯得极低。
“见过殿下。”
“见过县公。”
两话话后,南康公主颔首,宦者立刻向身后示意,四名宫卫接替车夫的位置,驱赶大车进入宫门。
有太后旨意,车上又是南康公主,车厢无需盘查,径直入了台城。
桓容第二次入宫,心qíng和之前截然不同。
人都有七qíng六yù,都会护短。
知晓皇权和政治,不妨碍他对褚太后生出不满,盯着长乐宫的殿门,眼底闪过一抹暗沉。
“雨湿路滑,请殿下小心脚下。”
宦者出声提醒,南康公主按住桓容桓容的肩膀,低声道:“瓜儿,随我来。”
“诺。”
母子俩走进殿中,伴随吱嘎一声,门扉关闭。
宦者和殿前卫守在两侧,天空愈发yīn沉,隐隐有几声雷鸣。
内殿中,两排青铜灯立在墙边,火烛辉煌,却无半丝烟气。
一面紫檀木镶嵌的屏风立在旁侧,上面雕刻着麒麟图案,就长乐宫而言,难免有几分不和谐。
室内飘着温和的香气,沁人心脾。
褚太后正身端坐,一身蚕衣宫裙,梳太平髻。未戴蔽髻,只在发间绾一枚丹凤钗,凤口垂下长串流苏,均是以金丝缠绞而成。流苏尾端裹着三枚合浦珠,一模一样大小,都是少见的金色。
“太后安好。”
南康公主福身,褚太后还了半礼。
不似桓容想象中的隆重,更像是寻常“走亲戚”。
“瓜儿,见过太后。”
桓容打起jīng神,走上前半步,拱手于地,行稽首礼。
“快起来。”
褚太后语声带笑,像一个慈祥的长辈。示意桓容坐到近前,仔细打量两眼,不禁笑道:“南康,我当真是羡慕你。”
“太后何出此言?”南康公主同样在笑,眼中却像罩了轻纱,让人看不真切。
“瓜儿长得这般好,又是才德兼备,不逊于王、谢郎君。如果生在司马家,我如今又何须发愁。”
这话不好接,也没法接。
南康公主不接话,只是笑了笑,随手端起茶汤。桓容低垂双眸,同样不语,权当是听不明白。
好在褚太后不是心存试探,仅是有感而发,并未继续说下去。看着眼前的桓容,想起琅琊王世子司马曜,又不免暗中叹息。
两晋时期,相貌的重要xing自不必说。
司马曜的亲娘是昆仑婢,天生比他人黑上许多。哪怕五官肖似司马昱,在男子都会扑粉的东晋,也属于“丑人”行列。
褚太后选择司马曜,主要看重他的出身。见过本人之后,虽不太入眼,倒也勉qiáng能接受。反正不用天天看,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
今天见到桓容,对比两人的相貌言行,些许不满突然被无限放大。
她当真是有些遗憾,为何桓容不是出身晋室。如果是,哪里用得着扶一个婢生子登上皇位。
看着褚太后的表qíng,南康公主不由得冷笑。
假若知晓扈谦真实卜出的卦象,褚太后的反应会截然不同,更不会有如今的心思。
桓容入宫之日,秦璟和秦玓恰好率兵攻入彭城。
经过数日围城,城内存粮消耗得一gān二净,守军失去斗志,城门被攻破时,不下百余人跪地投降。若不是对方迟迟不发起进攻,自己又不敢冒险出城,他们压根不会守到今日。
邺城的援军?
根本指望不上!
秦璟打马飞驰而过,基本没遇到像样的抵抗,想要“不留俘虏”都不可能。
秦玓同样有些遗憾,看着跪在道路两旁,老实得鹌鹑一样的鲜卑守军,不由得啧啧两声。
“这真是鲜卑胡?”
别说是鲜卑jīng锐,连成了山贼的杂胡都比不上。
围城足足八日,攻下城池却没用两个时辰。
秦氏仆兵没有任何死伤,受伤的纯属运气不好,冲得太急被流矢伤到,更被同袍好一阵嘲笑。
“不过几支箭,两个巴掌都数得过来,竟还没能躲开?出去别说是四公子麾下,我都替你丢人!”
秦氏仆兵势如破竹,彭城一战而下,下邳郡成为最近的目标。鲜卑太守获悉战况,二话不说,带着心腹部曲连夜出城,快马加鞭直奔兰陵郡。
秦璟和秦玓领兵赶到,城内守军早跑得一gān二净,除了汉家百姓,连杂胡都不见一个。
不怪胡人跑,实在是兄弟俩的凶名太盛。
秦璟连下数个郡县,每战都不留俘虏;秦玓在梁郡造出京观,当场吓退鲜卑援军。关于他们的传言像长了翅膀,迅速传遍燕国,连氐人和吐谷浑都有耳闻。
对此,秦璟不以为意,依旧该打的打,该杀的杀,大军过处所向披靡。
秦玓抓抓头,觉得自己有点冤。
“不就是夯了个土堆吗,怎么说得我比阿峥还凶?我可比他平易近人多了。张参军,你说对不对?”
张禹不置可否,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被追问多了,gān脆发挥语言艺术,绕得秦玓两眼蚊香圈,潇洒转身走人。
“阿岩,阿岚,你们说!”秦玓晃晃脑袋,转向兄弟寻找认同。
秦玦和秦玸互看一眼,同时无语望天。
四兄不发飙了,三兄又开始犯二,这日子还能更jīng彩些吗?
第一百零三章 振聋发聩
建康城中,雨越下越大,乌云堆积,白昼仿佛黑夜。
天空隐现几声惊雷,闪电撕开云层,一声接一声炸响。
这样的雷雨在一二月间十分罕见。
秦淮河上,艄公船夫使足力气,无论两层的商船还是孤舟舢板,均是纷纷急行,争相靠近码头避雨。
廛肆中热闹起来,尤其是临近南岸的店铺,屋檐下挤满行人。可惜多是借地避雨,少有入店市货。
茶铺和食铺能做上几笔生意,其他的都只能望雨兴叹。
店家叹气归叹气,绝不会将人赶出去。真这么gān了,名声必定一落千丈,这店也甭想开下去。
乐开怀的大概只有制伞匠人和售卖蓑衣糙履的商家。
自元月初,城中的雨水基本没有停过,仅半月的生意就超过去岁两三个月。
雨水中,多辆牛车自青溪里和乌衣巷驶出,车厢雕刻有士族标记,显然是哪家的郎君和女郎外出赏雨。
多数人不理解雨有什么可赏,但不妨碍在屋檐下举目眺望。
“不懂赏雨,总能赏人。”
牛车成排停住,车门推开,宽袖大衫的士族郎君陆续跃下车辕,撑伞立在雨中,袖摆随风飞舞,道不尽的风流潇洒。
“郎君甚美,我心甚欢!”
小娘子们纷纷翘首,彩色的衣裙是雨中唯一的亮色。清脆的笑声穿透雨幕,为yīn冷的天气增添一抹温暖。
台城内,早朝已经结束。
群臣陆续走出殿阁,想起天子近日的表现,不由得摇头叹息,眉间紧锁。遇上当朝宰相琅琊王司马昱经过,上前寒暄之人越来越多。
宫中多次召见琅琊王世子,意图不言而喻。大司马屡次请琅琊王入营,态度也很明显。以王谢为首的建康士族多采取默许态度。
今上肯定坐不稳皇位,无论是司马曜登基还是司马昱继位,jiāo好琅琊王府绝无害处。
“诸位见谅,昱尚有要事,不能在宫中久留。”
司马昱态度平和,纵然心中有几分焦灼,也不会轻易表现在脸上。谦辞几句便登上牛车,匆匆赶往城外。
目送他离开,众人jiāo换眼色,都是心中有数。
“想必是大司马相请。”
“不错。”
“今日南康公主和丰阳县公入宫,太后的意思……”
司马昱匆忙离开,群臣并未急着散去,而是三三两两聚到一处,jiāo流最近得来的消息。
其中,提及最多的便是桓容和南康公主入宫一事。连谢安和王坦之都在深思,猜不透褚太后究竟是何用意。
是拉拢?
谢安和王坦之都是摇头,下意识认为褚太后此举必有深意,不会如此简单。
长乐宫中,褚太后提及幽州之事,南康公主面上带笑,指着桓容道:“太后,这话该同瓜儿说。”
褚太后也笑了,道:“在侨州之中,幽州算是大的,只是前几任刺使不体民qíng,不识经济,税收一直不丰。知晓瓜儿手下有能人,想必能开通商路,懋迁有无,比他人经营得好。”
“不敢。”桓容半垂下眼,正色回道,“只是做些小生意,维持生计罢了,当不得太后如此夸赞。”
一句话把褚太后逗笑了。
桓容不觉得这话有哪里好笑,还是说褚太后的生活中没有太多乐趣,笑点如此之低?
“南康,瓜儿甚好。”
“太后过誉。”
“不算过。”褚太后轻轻摇头,示意桓容靠近些,和蔼道,“幽州的事委屈了你。论起功劳,原本该封你豫州才是。”
豫州?
桓容打了个激灵,连道不敢。
豫州西接江州东临扬州,可顺水道北入燕国,属于战略要地,本是袁真掌管。因桓大司马以“延误军机”上表弹劾,袁真被一撸到底,不只丢了官位,地盘也被收走。
和幽州比起来,豫州的确是个好地方,人口、田地以及商贸在东晋诸州中都是名列前茅。可问题在于,这里和桓大司马镇守的姑孰非一般的近。
要是真把幽州换成豫州,桓容压根不会高高兴兴上任,百分百会坚辞不受。宁可丢官也不做这出头的椽子。
开玩笑,渣爹费了大力气弄走袁真,除了为撤兵甩锅,就是想占下这块地盘。
如果桓熙没有残废,下一任豫州刺使肯定会落到他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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