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对方犹不服气,年长婢仆的声音愈发严厉。
“休要不听劝!郎君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纵然能得郎君一顾,又能得些什么?郎君早晚都会娶亲,届时你将如何?”
遇上能容人的,全当她是个玩意,不屑一顾。若是碰上余姚郡公主之类,哪能有她的活路。哪怕未来的主母不动手,陪嫁的媵妾又岂是好惹!
退一万步,以南康公主平日的行事,更不会容许桓容身边有这样的奴仆,会稽之事就是前车之鉴!
“你我是同乡,我才这般提醒你。若你不听劝,一心想要寻死,我必会托人给家中送信。到时,你家人被罚做田奴,可是后悔都来不及!“
听闻此言,俊俏的婢仆瞪大双眼,脸色忽青忽白,咬住红唇,没有再开口反驳,眼中却闪过一抹不甘。想到来幽州之前,在桓府内见到的几名妾室,偶尔听到三公子同婢仆的调笑,更是心头火热,明显没有歇了心思。
殊不知,两人的话被另一人听去,不到片刻就传入阿黍耳中。
没等到隔天,起了心思的婢仆就被送回建康,包括她在盐渎的家人,一并被送进田庄罚做田奴,自此没了消息。
提醒她的婢仆也被送走,同样是田庄,其父却成了一个小管事,全家都在感谢南康公主和桓容的恩德。
事qíng过去,连点水花都没有溅起。
桓容甚至没有丁点察觉,全然不知婢仆中少了两人。
不公?
确实。
如果换个人选,婢仆或许能如愿。但选择桓容,只能说她看不清形势,心太高,终会跌得凄惨。
刺使府依循盐渎的规矩,每日三餐,早膳多为粟粥和稻粥,搭配胡饼和蒸饼,偶尔会换成炸糕。
配菜常是炙ròu和腌菜,另有厨夫静心熬制的ròu冻。晶莹剔透,颤巍巍的切在盘中,滴上些酱料,再备上一小碟食茱萸,就是最好的下饭菜。
桓容刚刚坐下,秦璟就迈步走进室内。
预期的尴尬并未出现,彼此见礼之后,两人都没提昨夜之事,而是讲到定下的契约。
秦璟希望武车能尽快制好,实在不行可以分批jiāo付,以解坞堡燃眉之急。
“可是北地有变?”桓容问道。
秦璟点点头,道:“今早闻讯,氐人已攻入姑臧,在凉国长驱直入。慕容鲜卑集合一万五千兵力,太傅慕容评亲掌帅印,由邺城发兵。观其路线,十成会借道并州直bī西河。”
西河?
桓容神qíng微变。
带兵攻打西河郡,明摆着和秦氏坞堡决战,慕容鲜卑当真要拼命?
桓容对慕容评了解不多,仅知晓此人和慕容垂不和,目前把持燕国朝廷,在政治上是个老手。于军事上有何建树,他实在没有概念。
“慕容评曾多次领兵征战,战绩斐然。”
看出桓容的疑惑,不用对方发问,秦璟已开口道:“咸康五年,慕容评同慕容军、慕舆根、慕舆泥率兵攻赵,斩杀赵国大将,取得一场大胜。此后赵国势颓,再不敌慕容鲜卑。”
“建元元年,慕容评奉命攻代,代王拓跋什翼犍不敢应战,竟弃城奔逃。”
“永和七年,慕容评率兵攻打冉魏,大破南安,斩杀守将。次年攻破冉魏都城邺。在燕国移都之前,一直奉命镇守当地。”
为何慕容恪死后,慕容评能排除异己,顶替慕容垂上位,这就是原因之一。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邺城是他的老巢。
无论慕容垂还是可足浑氏,在此地的势力都比不上他。
慕容俊在位时尚好,等到慕容俊驾崩,慕容暐继承国主之位,朝中无人能够压制慕容评,邺城自然成了他的囊中物。
听完秦璟的讲述,桓容不禁打了个机灵,心头悚然。
能在乱世中立足,果然没有简单之辈。
在此之前,他曾一度将慕容评归入玩弄权术手段的政客之流,不想事qíng完全和想象中不同。慕容评不仅不是纯粹的政客,反而有一身武功。
这分明就是鲜卑版的桓大司马!
落到如今地步,只能说对手棋高一着,比他更有手段,绝不能证明他没有能力,是个无能之辈。
现如今,慕容垂带兵北上,明显要和燕国分道扬镳;慕容德被邺城激怒,放弃攻打荆州,打算和慕容垂合兵,打下高句丽自立。
看准氐人攻打张凉的用意,慕容评当机立断,不再调派他人,亲自率兵出征,目标不是夺回荆州等失地,而是借道并州直取西河!
西河郡是秦氏的大本营,如果西河有失,坞堡军心必乱。
如果一击的手,慕容评更能打开封锁,同苻坚联合。
届时,秦氏坞堡必定陷入危机。
至于氐人和慕容鲜卑之间的纠葛,大可解决了秦氏坞堡再说。
想通这一切,桓容终于明白,秦璟为何如此急迫的想要武车,又为何会在昨夜说出那样一番话。
“秦兄,我即刻给盐渎送信。”
事不宜迟,一旦秦氏坞堡被破,难保慕容鲜卑不会趁机南下。
去岁天灾频发,杂胡又在境内作乱,慕容鲜卑的日子并不好过。
击败秦氏这个qiáng敌,再和氐人短暂联合,慕容评自能放开手脚南下,不求攻入建康,只在侨州劫掠一番,就能补足去岁的损失。
思及可能的后果,桓容顿觉悚然。
虽然事qíng还没到那一步,但他如今是幽州刺使,掌管一州之地,肩负州内百姓的安危。
不知道qíng况且罢,既然知道,必定要从最坏的方面考虑,提前做出防备,才能避免真的被敌所趁,落得个措手不及、兵败被抢的下场。
闻听桓容之言,秦璟正色道:“大恩不言谢,如坞堡能渡过此危,璟必兑现前番所言。”
“秦兄客气。”桓容颔首,表qíng未见有半分轻松。
秦氏有称王的打算,总有一日会同自己刀兵相见。但他知晓轻重缓急,坐视秦氏坞堡被胡人攻破,任由北地最qiáng的汉人政权就此消失,绝对是损人不利己,舍本逐末,傻子才会做!
桓容不急着用膳,命婢仆送上纸笔,当场写就书信一封。
信中不只提到武车,还有攻城锤和云梯。
按照和秦璟定下的契约,这些特殊的货物无需送到幽州,可直接从盐渎装船,沿水路送到彭城。
“谨慎起见,盐渎的商队只到彭城。”桓容停下笔,将写好的书信递到秦璟面前。
帮忙归帮忙,总要保证自己人的安全。
慕容评率兵出征,目标直指秦氏坞堡,以桓容目前的身份和实力,不好轻易搀和进去。
售卖武器可以“生意”为借口,如果牵连进双方的战斗,绝对是得不偿失,恐将引来一场祸事。
究其根本,自己也是麻烦缠身,在解决身后的危机之前,还是留在台面下比较安全。
“容弟的顾虑我明白。”秦璟没有qiáng求。
桓容能帮到这个份上已是殊为不易,想要维持彼此的“友谊”,凡事就不能得寸进尺。桓容珍惜这短暂的盟友关系,他又何尝不是。
书信绑到苍鹰腿上,当日便送往盐渎。
秦璟留在刺使府等候消息,桓容外出巡视军营。
或许是为避嫌,秦璟入城之后始终呆在刺使府,极少踏出府门,这和在盐渎时完全不同。至于是否会在暗地打探,那就不得而知。
但有贾秉和钟琳联手,即便能被探出一二,也不会关乎核心,完全不用过分担忧。反而能趁机亮一亮肌ròu,向对方展示一番实力。
针对秦璟的态度,桓容愈发清醒的意识到,随着自身实力的增长,双方的关系日趋变化,就像拉紧的绳子,两端不断用力,终有断开一日。
而绳索断开之日,就将是“友谊”结束之时。
“起风了。”
推开车门,桓容望向天空。
万里无云,艳阳高照,他却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就在这时,一只圆滚滚的鹁鸽自东飞来,准确找到桓容所在的车驾,扑扇着翅膀落到车顶。
咕咕声中,鹁鸽离开车顶,飞到车门前。灰黑色的小脑袋转了转,迈步走向桓容,样子格外喜人。
驭车的钱实伸手来抓,鹁鸽一声鸣叫,凶狠的回头啄去。幸亏钱实躲得快,否则必会被啄下一块ròu来。
桓容看得稀奇。
这是鸽子?印象中的小鲜ròu?
莫非晋朝的鸽子品种不同,不吃素改吃ròu?
钱实又要再抓,鹁鸽愈发凶狠,这次一啄命中,在他手背上留下一条血痕。
眼见鹁鸽振动双翼飞向桓容,钱实忙道:“使君小心!”
不想鹁鸽飞到桓容怀里,蹭蹭熏染了暖香的衣袖,样子十分温顺,哪里还有之前的凶狠。
钱实愕然,满脸不可置信。
桓容一样吃惊,试着探出手,鹁鸽一动不动,乖巧得让人不敢相信。
“使君……”
“无碍。”桓容示意钱实继续赶车,双手将鹁鸽捧起,看到系在鸽腿上的绢布,不禁挑高眉尾。
顺手将绢布解开,展开粗略一看,神qíng变得莫名。
绢布上有数行字迹,均是用大篆书写。
桓容庆幸自己曾经下过一番苦功,否则一个字都看不懂。
“你是阿姨养的?”看过两行,桓容俯视鹁鸽,后者正扑腾上他的肩头,蓬松胸羽,侧着小脑袋各种蹭。
继续向下看,桓容的表qíng愈发jīng彩。
“都城有传言,帝奕有痿疾,不能御女,常召嬖幸朱灵宝等参侍内寝。朱等趁机与美人田氏、孟氏苟且,私生三男。
帝不以为忤,反矫称亲子,yù建其一为太子,混淆皇室血脉,潜移皇基。此行将乱国本,必招致大祸。”
翻译过来,就是说司马奕有疾,生不出孩子,假称嬖人和宫妾私通之子为亲子,yù立其为太子。这样的行为简直胡闹,是晋人就不能忍!
看过通篇内容,桓容很是无语。
南康公主曾对他说过,宫中的三个皇子恐非司马氏血脉。但为晋室的面子,这事必须要捂住,不能对外人言。
这般大咧咧的揭开,就算想捂都捂不住。
建康士族有一个算一个,谁也别想再继续装傻,都必须摆明态度。
“这主意够毒,究竟是谁出的?”
桓容嘴里念着,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历史上,桓大司马的确是以这个借口废帝,但也有所顾忌,只在小范围流传,并未如此大肆宣扬。如今这般行事,绝对是要将晋室bī到墙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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