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理不难想明白,该如何应对却是个问题。
之前桓祎有愚钝之名,桓大司马自然不会留心。而今南康公主有了教导之意,他又同桓容亲近……难怪桓大司马话刚出口,南康公主就差点摔了酒盏。
桓容轻轻摇头。
幸亏他不是原主,不然的话,遇上这样的渣爹到底会有多憋屈?
旧事未了新愁又来,桓容丢开竹简,趴到矮榻上叹气。
做个古人当真不易!
心中有事,桓容整夜没能睡好。挂着两个黑眼圈被阿谷唤起,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换上外袍,从内室出来时还绊了一下,差点撞到门框。
“郎君小心!”
双手拍拍脸颊,桓容不敢再随便走神。走出廊下时,发现桓祎正在等自己,神qíng严肃不似往常,明显怀有心事。
“阿兄。”
“阿弟。”
桓祎迎上前,眉间皱得能夹死苍蝇。
“阿兄可是有事?”桓容问道。
桓祎四下里看看,特地拉着桓容快走两步,压低声音道:“阿弟,我想了一夜。”
桓容没出声,等着桓祎继续往下说。
“我想留在建康,不想随阿父去姑孰。”
“为何?”
“属兄们都在那里。”桓祎诚实道,“我不喜同属兄在一处,他们常欺侮人。”
桓容故意道:“阿兄不想建功立业?”
“不想。”桓祎摇头道,“我从没想过这些。练武是因为阿母说可以护着阿弟,不被庾攸之之辈欺负。”
“阿兄练武是为了我?”
“是啊。”桓祎没有半点压力。
桓容又开始头疼。
桓祎这份心意让他感动,可桓大司马若是下定决心,一定要将桓祎带去姑孰,理由完全站得住脚,谁能拦得住?
“阿兄,今日的话不要随便同他人说。”
“我知。”桓祎重重点头,“我只和阿弟说。”
“不告知阿母?”
“阿弟知道,阿母当然也会知道。”桓祎咧嘴憨笑。
“……”该说这人真没心眼还是大智若愚?
兄弟结伴来到前室,桓大司马不在,仅有南康公主坐在榻前,身前摆一面铜镜,两名女婢跪在身后,正为公主梳发。
“阿母。”
桓容和桓祎行礼,没有进入内室,而是跪坐在门边。
“留下和我一起用膳。”
“诺。”
南康公主今日不入台城,未让女婢梳髻,只将一头长发挽在脑后,斜cha一枚金钗。本该是温婉的打扮,偏偏让人觉得寒意扑面。
桓容心下明白,亲娘这个样子九成是桓大司马之故。
母子三人用膳时,桓大司马的车架已到台城前。
此次觐见天子,一为上报赭圻驻军之事,二来,桓大司马决心给庾氏一个教训。
桓容受伤在很大程度上是庶子的手笔,但桓祎几次被rǔ,桓容在上巳节被下套,庾氏脱不开关系。
桓大司马不亲近嫡子,不喜愚钝的庶子,不代表外人就能欺负!
车架行过御街两旁的官署,吱嘎的车轴声仿佛是提前发出的讯号,预示桓大司马正式回到建康,朝堂之上,一场bào风雨即将来临。
第十七章 郗超
桓大司马入朝,上到天子司马奕下到朝中百官,九成以上绷紧了神经。
后宫中,庾皇后早起向太后请安,坐足两个时辰仍不肯离开。
褚太后放下道经,令宫婢退下,叹息道:“桓元子要做的事任谁都拦不住,你在我这也没多大用处。”
“阿姑,我……”话说到一半,庾皇后又开始垂泪。
“行了。”
褚太后历经六朝,几度临朝摄政,最不相信的就是眼泪。如果哭有用,她愿意哭瞎双眼换回她的丈夫和儿子。
“我早告诉过你,桓元子不好惹。南康只为出一口气,未必真要断绝庾氏的根基。桓元子则不然。”
顿了顿,褚太后的双眼锁紧庾皇后,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沉重。
“永和九年,殷渊源被废为庶人。只要桓元子不松口,哪怕满朝文武求qíng,天子依旧要照着桓元子的意思办!”
庾皇后低头垂泪,话含在嘴里,终究是没敢出声。
“原本谢侍中出面给了你那兄长台阶,借上巳节缓和两家关系。结果呢?闹出那么一件糟心事,别说是桓元子,寻常人都不会罢休!”
庾皇后泪流得更急,道:“阿姑,阿兄说非是他所为。”
“不是他还是谁?”褚太后挥开竹简,气道,“你是真不明白还是故意装糊涂?他说什么你信什么?!”
庾皇后头垂得更低,泪水一滴一滴砸在裙上,没有引来怜惜,反而更让褚太后厌烦。
“幸亏南康今日不在,你这样子让她看见,无事也会有事!”
本就是庾氏错在先,台阶递到跟前不踩,偏要自作聪明,使出那样yīn损的手段算计一个小郎君,更要祸害殷氏的女郎。
这是士族家主该做的?稍有见识的后宅妇人都不屑为之!
庾希自以为做得机密,事实上,明眼人一看就会明白。几代修来的通家之好转眼成了仇人,庾希倒也真有能耐!
“我都能猜到,桓元子岂会疏忽?”
褚太后挺直背脊,长袖在身侧铺开。相比庾皇后的畏缩懦弱,更显得大气端庄。
“这件事我不会管也没法管。你如果想要安稳留在宫中,最好不要掺和进去。”
没有脑子就老实些,否则纯属找死。
“日前谢侍中有言,北地不稳,占据陕城的氐人投了慕容鲜卑。氐人有雄主在位,掌权之初便野心勃勃。慕容鲜卑百足不僵,双方迟早要有一战。以桓元子的为人,定会紧紧盯着北边,不会将全部jīng力放到建康。”
“阿姑,您是说我兄长有救?”庾皇后生出希望。哪怕庾希错得再多,庾氏终究是她的依靠。
“桓云子不会轻易下死手。庾希和殷康闹翻了,同殷涓仍旧莫逆。”
若庾希和殷涓联合起来,势力依旧不小。没有万全的准备,桓温不会轻易动手。
褚太后本来不想这么直白,奈何庾皇后不只xing子弱,脑子也不是太聪明。不能一次讲清楚,过后又要来她面前哭,她哪里还能有清净日子。
“如果氐人和慕容鲜卑动手,无论哪方获胜,桓元子都会寻机北伐。”
论实力,氐人不及慕容鲜卑。但后者内忧不断,前朝后宫几乎乱成一锅粥。太宰的遗言压根没被重视,慕容垂表面得到重用,暗中却被不断排挤,甚至有xing命之忧。至于大司马一职,更是边都没有摸到。
“朝中文武都惧桓元子,但就北伐之事,桓元子却是无可指摘。”
说到这里,楮太后深深叹气。
“我知道庾氏忠心,除非万不得已,我定不会舍庾氏不顾。这一次的事qíng还没到那个地步,桓元子应该不会对庾氏赶尽杀绝。”
闻言,庾皇后抹去眼泪,终于不哭了。
褚太后重新拿起竹简,暗中摇了摇头。如果是庾太后,定然会听出弦外之音,换成庾皇后,真是教一教的心思都没有。
桓温这次不动庾氏,不代表永远不会。
如果庾希不能彻底醒悟,反而继续用鬼蜮手段,早晚有一天,颍川庾氏都要给他陪葬!
褚太后的眼光极准,否则也不会在风云诡谲的宫中安稳几十载。
念在庾太后,她曾想教导庾皇后。可惜的是,后者实在扶不起来。庾氏家主又是个心胸狭隘、志大才疏之辈,庾氏今后的命运当真难料。
一旦北地局势明朗,桓云子脱出手来,庾希再不识教训,族灭人亡就会是颍川庾氏最后的下场。
临近午时,建康城又起大风,bào雨倾盆而下。宫人忙着放下木窗,掩上房门,褚太后一遍又一遍的翻阅道经,心中久久不静。
觐见之后,桓温被留在宫城,得天子赐膳。同坐的还有谢安和王坦之。
前者年近半百,俊逸不减当年,着一身官服仍显高qíng逸态。后者正当而立,不及谢安英俊,却是睟面盎背神采英拔。
天子坐在上首,三人陪坐两侧,每人面前一张矮桌,上设数盏漆盘,内盛炙ròu和煮过的青菜。
桌上并无酒盏。
非是宫中宴会,寻常赐膳多数不备酒水。
食不言寝不语。
天子和臣子默默用饭,宫婢小心伺候,除了撤走漆盘,连大气都不敢喘。他们怕的不是天子,而是在座的三位朝臣。
换成秦皇汉武,早已经拔剑掀桌,劈不死你也要砍两刀。做皇帝做到这个份上,能再窝囊点吗?!
饭罢,司马奕继续坐在上首充当吉祥物。桓温三人言辞jiāo锋,当着一朝天子你来我往,唇枪舌剑。
窗外雨成瓢泼,谢安和王坦之即兴赋诗,内容颇有深意,饱含“忠君爱国”思想。
桓大司马连连拊掌,道:“安石大才,文度大才,温自愧不如。”
表面夸赞两人的诗才,细思之下,分明是在说:两位“忠君”,我不如啊。再深入一点:老子认真想造反,甭劝了,劝也没用。
司马奕坐在蒲团上,捧着茶盏眼神放空,分毫不觉得qíng况有哪里不对。见桓温称赞谢安和王坦之的诗词,跟着拍手称赞,引来两位“保皇派”奇怪的一瞥。
那眼神,怎么看都像是痛心疾首。
大雨下了足足一个时辰。
雨停时,天空碧蓝如洗。
桓温拜谢天子厚赐,带着两辆装满的牛车离开台城。谢安和王坦之没急着离开,盯着天子下诏,一句一字的读过,才放宦者往青溪里宣读。
“桓元子算是手下留qíng。”王坦之道。
庾希被翻出旧事,坐实盗窃京口军需的罪名,注定要损失钱财。但归根结底没要人命。至于名声,如今的庾希在建康还有什么名声?
“未必。”谢安摇摇头,眺望天边彩虹,袖摆随风起舞,愈发显得凤骨龙姿、潇洒飘逸。
“安石可是想到了什么?”
“或许。”
今日的谢安格外惜字如金,王坦之皱眉。
“且看吧。”谢安没有多言,向王坦之告辞,转身登上牛车。待车帘放下,闭目回忆宫中所见,不由得心头微沉,良久不得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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