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容_来自远方【完结】(199)

阅读记录

  如果一意孤行,褚太后就会发现,没了孙讷,自己会变成“聋子”和“瞎子”,再无法轻易得知宫外的消息。

  发过一阵脾气,褚太后冷静下来,命人将竹简捡起,再备下笔墨。

  “阿讷。”

  “仆在。”

  “你说,我究竟是不是做错了?”

  “太后是为晋室。”

  为晋室?

  褚太后拿起笔,眼底闪过一丝嘲讽。

  是啊,为晋室。

  竹简铺开,一行小篆落于简上,笔带锋锐,竟同康帝有几分肖似。

  “王室艰难,先帝短祚。未亡人不幸罹此忧患,感念存殁,心焉如割。”

  写完这段话,褚太后便停下笔,取私印盖上,旋即jiāo给宦者,令立刻送去三省。

  司马奕得知消息,突然丢开酒盏,将宫婢宦者全部撵走,独自坐在空旷的殿中,先是一阵大笑,继而是一通大哭。

  哭声喑哑,伴着席卷的冷风,仿佛能刺破人的耳鼓。

  第一百三十六章 废帝二

  太和五年十二月乙未

  雨水夹着雪子飘了整整一夜,秦淮河边落了一层冰晶。

  天刚蒙蒙亮,青溪里乌衣巷陆续驶出十余辆牛车,多为红漆车壁,顶盖皂缯,车后跟着数名蓑衣斗笠的健仆,宣示车中人非尊即贵,不是身负爵位,就是官品超过千石。

  偶尔有几辆红漆皂布的车驾经过,都会相隔一段距离就让到旁侧,由尊贵者先行。

  遇到品位官爵相当,并排而行者,仅是透过车窗颔首,少有推开车门揖礼,进而寒暄几句。

  天气愈发yīn沉,冷风呼啸卷过,昭示雨雪将要更大。

  车辕上,健仆甩动长鞭,打出一个又一个鞭花,清脆的声响混合在一起,伴着呼啸的北风,似一曲诡异的哀乐,沿着秦淮河岸传出,直飘过尚未开启的篱门。

  台城内灯火通明。

  宫婢手托漆盘,匆匆行过廊下,裙角泛起微波。宦者在殿中设置蒲团,摆放灯盏,有条不紊的忙碌。

  五人合抱的火盆摆在殿前,宦者依例向内添柴。

  柴堆在盆中冒尖,jiāo叠成锥形。

  火石擦亮,一点焰光悠悠燃起,继而变成橘红,从内吞噬整个柴堆。

  冷风席卷而过,火光随之摇曳,似灭非灭。

  雨水瞬间加大,火光终于熄灭,烧到一半的柴堆冒出一缕白烟。

  宦者跺着脚,冒着雨水擦亮火石。

  一次、两次、三次……

  雨水越来越大,雪子接连砸落,火堆始终未再燃起。

  雪子很快化作冰雹,宦者不提防被砸青额角,看到滚在脚边的冰粒,痛感慢半拍袭来,当即捂着伤处,“哎呦”一声跑回廊下。

  火盆和火石都被丢在身后。

  在大雨中熄灭的火焰,被风卷走的白烟,空空dàngdàng的青石路,仿佛预示司马奕即将被废,又似在揭示整个东晋王朝的命运。

  皇室孱弱,大权旁落。

  北方的胡族虎视眈眈,权臣门阀你方唱罢我登场,东晋的皇帝少有作为,罕出英主,几乎个个都是夹fèng里求生存。而司马奕最为不幸,在位期间遇上桓温,成为晋开国以来,第一个被废的皇帝。

  文武的车驾陆续抵达宫门。

  车门推开,身穿朝服,头戴进贤冠的朝臣互视一眼,都是表qíng肃然,没有寒暄说笑的心qíng。

  王坦之和谢安走在队伍中,朝笏握在手里,板后空空dàngdàng,一个字也没有。

  今天的主角是桓温和司马奕,众人心知肚明。

  满殿之上都是配角,根本不用出声,只需站在一侧充当背景,见证天子被废的一幕。

  “自去岁以来,建康太多风雨。”谢安忽发感慨。似对王坦之言,又似在自言自语。

  王坦之转过头,仔细打量他一眼,很快收回目光,嘴唇蠕动两下,终没有接言。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用。

  司马奕注定被废,琅琊王上位成为必然。他们要关注的不是废帝如何,而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道旨意。

  有言桓温几次同琅琊王书信,字里行间言喻九锡之礼。意图昭然若揭,不得不防。可怎么防,对众人而言却是不小的难题。

  唯一的办法就是联合郗愔。

  奈何郗刺使不同以往,对晋室的态度十分微妙。谢安和王坦之心存担忧,始终拿不定主意,唯恐前门拒láng后门引虎,埋下更大隐患。

  被桓大司马记挂的九锡之礼,始载于《礼记》,乃是天子赏赐给诸侯和有功勋大臣的九种器物。包括舆服、武器、朱门等。

  追根溯源,加九锡代表天子对臣子的最高礼遇。

  问题在于,自汉以来,加九锡的人都过于“特殊”。

  王莽,曹cao,司马昭。

  掰着指头数一数,王莽篡汉,建立新朝,逆臣的烙印明晃晃的顶在脑门;曹cao生时没有登上九五,却做出挟天子以令诸侯,死后更被儿子追封;司马昭更不用说,篡位之心路人皆知。

  看看这三位,对比桓大司马,谢安王坦之不担心才怪。

  真如他的意,由天子下旨加九锡,不用多久,皇姓就会由“司马”改为“桓”,整个晋朝都将易主。

  怀揣担忧,死及桓温擅权之举,谢安的脚步愈发沉重,每向前迈出一步,心便随之下沉半分。

  时也,命也。

  从八王之乱后,晋朝再回不到以往。元帝渡江,王与马共天下,更是定下皇权衰弱的基调。

  身为士族中的一员,谢安本该全力维护这块基石,保住既得利益并设法扩大。

  然而,看到朝廷如今的qíng形,想到北地传来的消息,谢安顿感愤懑,胸中似有一股邪火燃烧,几乎能将整个人吞噬殆尽。

  卯时末,天色大亮。

  雨势稍小,冰雹却落得更急,地上铺了一层冰粒,大者如鸽卵,晶莹剔透,能照出人脸,小者似米粒,落到地面便开始融化,迅速消失不见。

  文武到齐后,两名宦者推开殿门,数名乐者拨动琴瑟,奏起鼓音。

  乐声中,两名宦者舞蹈而出,停在御座前,伏身下跪。

  司马奕从侧门走进殿内,开始他登基以来的最后一次朝会。

  天子露面,乐声立停。

  群臣本该伏身行礼,分两侧落座。

  结果却是迥异往日。

  无论是队伍前的桓温郗愔,还是稍后的谢安王坦之,乃至王献之和谢玄,都是大睁双眼愣在当场。

  司马奕竟然未着衮冕,代之以白帢麻衣,腰间更束一条麻布带!

  此时此刻,他脸色微白,眼中不见半点醉意,分外清明。冰冷的目光扫视殿中,神qíng间带着陌生的威严,与之前判若两人。

  众人恍惚间忆起,五年前,司马奕初登皇位,宣布大赦天下时,正如眼前这般模样,清明、聪慧、锐利。

  可惜未过多久,这种锐利便被磨平。

  内有太后摄政,外有群臣执柄。

  司马奕被磨平了棱角,一日比一日迷茫,一日比一日消沉,最后和穆、哀两帝一样,成了名副其实的吉祥物。

  自去岁开始,天子忽然xingqíng大变,由沉默变得癫狂,由懦弱变得肆无忌惮。以致前朝宫中忍无可忍,迅速达成一致,废帝新立。

  看着这样的司马奕,谢安王坦之不由惋惜,倒是忘了他胡闹的时候。桓温和郗愔表现类似,都是微微眯起双眼,活似在看临死犹在挣扎的蝼蚁。

  沉默持续良久,最终被司马奕打破。

  “诸位可有事奏?”

  司马奕扫视殿中,打量着群臣的表qíng,嘴角掀起一丝诡异的弧度,大声道:“为何不说话?今日本该有大事才对。”

  殿中变得更静,落针可闻。

  众人不言不语,司马奕又问一句。

  这次没让他失望,文臣中当即行出一人,正是被授散骑侍郎不久的郗超。

  “启禀陛下,臣有奏。”

  “允。”见出列的是郗超,司马奕脸上的笑容更显古怪。

  “诺!”

  郗超手持朝笏,忽略司马奕的怪异,挺直腰背,朗声道:“自永嘉年乱起,王室渡江,至今五十余载。中原战火不息,百姓流离失所,胡贼屡有南侵之意。”

  “王室愍怀失地,自元帝之后,屡次挥师北伐,然有建树者寥寥。”

  “至陛下登基,大司马温三度出兵,永和十年伐秦,率军攻入关中,关中父老牵牛担酒相迎,俱言‘有生之年,未敢望再见官军’,其qíng切切,引人泪下。”

  “永和十二年,大司马温二度北伐,大破姚襄,收复洛阳,修复皇陵,此渡江后未曾有者。”

  “太和四年,大司马温率大军攻燕,一路披荆斩棘,兵抵邺城。先后两场大战,大破胡寇慕容垂,生擒贼慕容冲,令护贼闻风丧胆,可谓功绩盖世!”

  郗超侃侃而谈,将桓容的功劳移到桓温头上,半点不觉脸红。

  听到这番话,凡知晓内qíng者皆表qíng怪异。

  脸如此之大,当真是世上少有。

  王献之更是面露不屑,不是qíng况不允许,早当场揭破。

  无论心中如何鄙夷,众人都没出声打断,反而任由郗超扬声殿中,滔滔不绝,历数三次北伐功绩。

  说完北伐慕容鲜卑,郗超话锋一转,开始列举司马奕的无能,历数他的不德之行,和桓大司马“一心收复失地,忧国忧民”形成qiáng烈对比。

  纵然没有当场开骂,话里的意思却很明显,如此无能无德之人,实不堪为一国之主。如果还想留点脸面,最好自动自觉退位让贤,好给自己留条退路。

  姑且不论“退路”有或没有,司马奕主动退位总好过被臣子废除。记载到史书之上,双方都能好看几分。

  “请陛下裁度!”

  道出最后一句,郗超拱手揖礼。态度虽然恭敬,却全然不是面对帝王,更像是面对普通宗室。

  待郗超退回队中,司马奕开口道:“诸位如何想?也同郗侍郎一样?”

  群臣默然。

  “不说话,那就是一样?”

  司马奕的语气平直,升调不见太大起伏。表qíng中没有愤怒也没怨恨,更没有悲伤。

  见群臣都不开口,半垂下眼帘,忽然拍着大腿笑出声音。

  “好,甚好!”

  “诸位和朕想得一样!”

  “朕也觉得这样的日子实在无趣,不如退位让贤。”

  话到这里,群臣非但没有松口气,反而生出古怪之感。实在是司马奕的表现不同寻常,和往日大相径庭。

52书库推荐浏览: 来自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