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合拢,桓容摊开竹简,开始逐字逐句的临摹。
上巳节的一幅字被王献之推崇,终究是有些讨巧。待到新意不再,他这笔字只能算作一般,在真正的才子面前肯定拿不出手。
既然路线走偏,有了好学的名声,不妨继续偏下去。
没有诗才,至少字要写得像模像样。
回到建康之后,桓大司马时常外出。除了家宴当日,父子见面的次数不超过一个巴掌。
知道桓容的字被王献之夸赞,谢玄有意同他jiāo好,桓大司马仅是点点头,并未有一句半句的夸奖。
若是亲生儿子,遇到这种qíng况八成会想不开。桓容却是无所谓。
南康公主真心待他,他穿成人家的儿子,自然要予以回报。桓大司马头顶“渣爹”标签,他吃饱了撑的去玩父慈子孝。
只是还有一个问题。
桓容停下笔,看着初现锋锐的一笔小篆,眉间锁紧。
渣爹平生以造反为己任,他的几个兄弟都不是善茬,老大老二更有“杀叔大家乐”的爱好。虽说架不住桓冲实力过硬,最后没能成功,但有前车之鉴,他不能不小心。
假设历史没有改变,桓家终将被打压,他必须设法自保。凭一己之力改变历史?以他现在的资本真没那份能力。
桓容为今后烦恼,半点不知,郗超结束授课却没有着急离开,而是等到桓温归来,言有要事禀明。
对于麾下这名谋士,桓温极其信任,闻听此言自然不会轻忽。当即将郗超请入内室,开始闭门详谈。
“景兴有何言不妨直说。”
“超于府上数日,观小公子聪慧,有高世之才,贵极之相。”
两晋名士大多信仰天师道,深谙相人之术。
郗超相人极准,当初曾谏言桓温招纳王猛,明言其有大才。可惜后者对桓大司马各种看不上,桓大司马也对这个当面抓虱子的名士不太感冒,以致两看两相厌,最终一拍两散。
王猛跑到氐人的地盘得到苻坚重用,无论内部争权还是外部较量,都堪称一把锋利的尖刀,出鞘就能扎上敌人软肋。
现如今,郗超说桓容面相不凡,贵气十足,桓温不得不重视。
高世之才?
若是其他儿子,甚至是桓祎,桓温都不会为难。偏偏是桓容。桓大司马单手置于膝上,久久陷入了沉思。
翌日,府内健仆和城外的府军忽然做出调动。南康公主有所警觉,奈何不知桓大司马真实意图,不好轻易开口阻止。
察觉到风声不对,桓容行事愈发小心。见住处周围的健仆陆续被生面孔取代,不祥的预感越来越近。
为防有变,桓容吩咐小童取来灯盏,准备将地图和可能引来麻烦的手迹烧掉。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提前防备总是没错。
可惜火苗还没生起来,就听婢仆禀报,桓大司马有请。
桓容的第一反应是不妙,第二反应是糟糕。匆忙之间只能将地图藏在身上,由婢仆和小童整理衣冠,怀着忐忑的心qíng前往正院。
阿谷碰巧不在,小童六神无主,不放心别人,自己一溜烟跑去向南康公主报信。
彼时,南康公主正和李夫人清点宫内送来的合浦珠,听闻儿子被桓大司马叫去,当即素手一扬,浑圆的珍珠滚落满地。
“老奴敢伤我儿,我必不与你gān休!”
语毕起身就走,中途忽又折返,令婢仆取来长剑,提着离开内室。
与此同时,一只苍鹰飞入建康城,在半空盘旋数周,落入城中一处宅院。
秦璟走出内室,自然举起右臂。苍鹰落下,亲昵的蹭了蹭秦璟的脸颊。随后飞到健仆身侧,享用备好的鲜ròu。
展开苍鹰带来的消息,秦璟先是凝眸,旋即绽放开笑容。
“郎君,郎主信上说了什么?”
“陕城的氐人守将投靠慕容鲜卑。苻坚命杨成世为主将,毛嵩为副将,兴兵两万讨伐。”
“氐人和慕容鲜卑打起来了?”
“对。”
随手将纸条jiāo给健仆,秦璟托起正在梳羽的苍鹰,手指擦过鹰背上的飞羽,道:“拜帖已送,我明日往桓府拜会南郡公,归来后便启程北返。”
“诺!”
两刻钟后,苍鹰振翅而起,飞出建康城。
嘹亮的鹰鸣响彻长空。
巫士预言成真,北方大地烽烟骤起,战火顷刻燎原。
第十九章 解局
微凉的风穿过回廊,木屐声哒哒作响。
桓容一路行来,表面看似镇定,实际上如何,只有他自己知道。
近日里,桓大司马的一系列动作他都看在眼里,不安的预感越来越qiáng。今日被渣爹叫去,领路的健仆均都是面孔,心中更是忐忑不定。
桓大司马选在正室见他,不像是要父子叙话,更像有别的打算。
走到木门前,桓容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室内。
桓大司马手握重权,人却素来节俭。比起南康公主和桓容的居住,这里简直朴素得过分。天子赐下的立屏风怕是价值最高的摆设。
此刻,立屏风被到左侧,两个蒲团对面摆放。
桓温坐在上首,一身玄色长袍,发以葛巾束起,腰间没有佩玉,却有一柄汉时宝剑。
桓容不敢露怯也不能露怯。几步走上前恭顺行礼。头顶响起一声“坐吧”,方才跪坐到蒲团上。腰背挺直,视线微微下垂,没有同桓温对视,以表对长辈的尊敬。
桓大司马没有着急开口,而是仔细打量桓容。
对于这个幼子,他关心不多,碍于种种原因也亲近不起来。之前将他留在建康,一来是念其体弱,不适合带在身边;二来也是做给天下人看的。
哪怕朝廷上下都知他有意皇位,终究窗户纸没有捅破。将嫡子留在都城算是一种姿态,给晋室和保皇的士族高门一颗“定心丸”。
毕竟以常理而论,嫡妻和嫡子都在天子眼皮子底下,桓大司马直接动武的可能xing便少去几分。这张窗户纸到底能维持多久,关键要看北地胡族的动向,以及建康士族和桓大司马角力的结果。
无论谁输谁赢,桓容七成以上会成为“弃子”,日子必定不会好过。这样的结果,桓温知道,和他对抗的士族知道,就连桓容都猜出一二。
桓大司马惩治庾希,废掉庾攸之的胳膊,貌似在为儿子出气,实则不乏有bī迫庾氏的味道。
假设庾氏忍不下去,当先做出“不理智”的举动,他再动gān戈就是顺理成章。借势将殷涓牵扯进来,二者掌控的郡县都会落到桓氏手里。
桓容很不幸,不得亲爹喜爱,却身兼“质子”和“靶子”两项职能。如今因为郗超一句评语,又被桓大司马提溜到跟前,委实是压力山大。
良久,桓大司马终于开口道:“我闻周氏大儒曾言,阿子乃良才美玉,有经世之才。”
此言一出,桓容头皮绷紧,心中登时拉起警报。
“今回建康,见你勤学更胜往昔,心中甚慰。”
“儿惭愧,不敢当阿父夸赞。”桓容声音平稳,额头却隐隐冒汗。
“阿子过谦。”桓大司马说出和南康公主相似的话,听到桓容耳中却是两个味道,“我月中将归姑孰,本想带你阿兄往军营历练。”
桓容半垂着头,没有说话。
“怎奈其胸无大志,不堪造就。”
桓容咽了口口水,双拳紧握。
桓祎之前和自己说的话,桓大司马必定一清二楚。那么,他平日里做的事,对方是否也知道?想到某种可能,桓容犹如置身冰天雪地,脸色瞬间发白。
殊不知,桓大司马一直在留心,见他这番表现反而放下心来。到底没有经过风làng,年幼稚嫩。即便有才也无需过虑。
既然如此,之前选定的地点便无需更改。
桓大司马放缓表qíng,收起两分煞气,道:“你年已十五,读书有成,到底缺少历练。我已上表天子,选你为徐州盐渎县县令,月底前往赴任。”
徐州?月底前赴任?
桓容用力咬住腮帮,拼命告诉自己镇定。
断然拒绝绝对不成,难保桓大司马做两手准备,来一场“埋伏三百刀斧手,摔杯为号”。何况,桓大司马言之凿凿,圣旨必定已经拟好,随时会送到桓府。
反抗已然无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至于其他,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儿……”
话没说完,室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到片刻,房门猛然被拉开,绢衣裥裙的南康公主闯了起来。
佳人手持宝剑,丽颜带怒,显然是听到桓温方才所言,直接拦在桓容面前,袖摆拂过桓容的肩头,仿佛护崽的母狮,厉声喝道:“桓元子,虎毒不食子,你妄称人杰!”
李夫人匆匆赶来,跪坐到桓容身后,见到他被汗水浸湿的领口,不由得面现担忧。
“细君何出此言?”桓温稳稳的坐着,哪怕被宝剑所指,脸上仍无半分怒意,“我不甚明白。”
“你不明白?你会不明白?!”
见桓大司马装糊涂,南康公主勃然大怒。
“瓜儿幼时体弱,好不容易养好些,你便让他外出求学!回到建康短短几日,又被人暗中下手,险些丢掉xing命!你心中清楚明白,却要护着罪魁祸首!”
“虎儿同瓜儿亲近,你张口要将他带去姑孰,安的是什么心?!”
“如今郗景兴两句评言,你又要将瓜儿驱离建康,为你那庶子扫清道路!”
“桓元子,你到底有没有心,你还是不是人?!”
南康公主一番痛斥,往昔的雍容华贵全化为熊熊怒火,几yù将桓大司马烧成飞灰。
桓温仍未动怒,只道:“细君此言过了。”
他越是这般南康公主越怒。宝剑前指,几乎要抵住桓大司马的喉咙。
门外健仆立时闯入,就要拦下南康公主。桓容登时心中一紧,却被李夫人牢牢按住,不许他动。
“退下!”桓大司马喝斥一声,“自领二十军棍!”
“诺!”
健仆不敢迟疑,迅速退到廊下。
南康公主动也未动,居高临下俯视桓大司马,胸中怒火更甚。
“细君,瓜儿是我嫡子,我怎会害他?”桓大司马推开宝剑,南康公主重又指回。
“你当我还是当年的司马兴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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