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容正身端坐,手捧茶盏,和司马昱一样滴水不沾。留心听着双方机锋不断,唇枪舌剑,互相捅刀,仿佛在观赏一出大戏,看得津津有味。
南康公主略感到好笑,又有几分悲凉无奈。
这就是晋室。
太后天子不和,除非一方退步,否则台城内永不会太平。
“阿母?”
“无事。”南康公主低声道,“今日朝会可见到你父?”
“没有。”桓容摇摇头,“郗使君也不在。”
“郗景兴呢?”
“见到了,没来得及说话。我观郗侍郎有几分忧色。”
三言两语道明qíng况,外人听不出端倪,南康公主细思片刻,心头微动,缓缓现出一抹笑容。
如此看来,那老奴的qíng况确实不好。哪怕返回姑孰,怕也撑不了几日。
两人说话时,几名淑仪都在打量桓容。
至于跟着来的司马曜,正安静的坐在李淑仪身侧,全然充当背景。
“妾闻丰阳县公十岁至会稽游学,拜于大儒门下,被赞良才美玉。今日当面,果真是传言不虚。”徐淑仪当先开口。
她是司马道福的生母,早年最得司马昱喜爱。哪怕徐娘半老,依旧眉眼含chūn,风韵犹存。
“可不是。”胡淑仪掩口轻笑,面容只能算清秀,声音却格外悦耳,仿佛二八少女,“世人常言谢氏郎君芝兰玉树,王氏郎君气度非凡。今日得见小郎,亦是轩轩韶举,夭矫不群。难怪日前被围在秦淮河边。”
“郎君大才槃槃,赴任不过一载,屡行善政,使得幽州民富兵qiáng,百姓安居乐业,实乃非常之举。”
王淑仪出身士族,为先王妃陪媵,颇有几分见识。面容敦厚,语气真诚,哪怕言辞略有夸张,也不会使人觉得尴尬。
“淑仪过奖。”
“哪里。”王淑仪笑了笑,见桓容面颊微红,更生出几分喜爱之意。
她早年也曾生子,得司马昱取名天流,足见喜爱之意。可惜儿子未能熬过病痛,未序齿便夭折。王妃生下的世子也因犯错幽禁,郁郁而终。
如果世子还在,或是天流还活着,哪里轮到一个婢奴得意!
想到李淑仪,王淑仪难免心塞,表qíng中带出几分。
偏偏有人不自觉,在这时开口:“郎君有才有德,相貌出众,可曾定下哪家女郎?”
这话问得着实粗鲁,不只南康公主,连上首的司马昱都皱起眉头。
司马曜动作稍慢,没能拦住亲娘。见司马昱看过来,只能暗暗咬牙,小心的拽了一下李淑仪的衣袖,希望她能闭上嘴,千万别在这个时候惹出麻烦。
桓容循声看去,顿时一阵牙酸。
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李淑仪?
之前没见正脸,冲击尚不算大。如今看得分明,不得不佩服司马昱,这样都能下得去手,连生两儿一女,不能说口味太重,那就只能赞一声“英雄”!
时下以白皙为美,李淑仪黑出段数,粉涂得再厚都没用。仅是黑也就算了,五官又长得有些玄幻,不说出生时脸先着地,也是后天被门板拍了一下。
后世有人推断,这位很可能有非洲血统,要么就是印X等岛国土著,如今来看,可能xing的确不小。
“阿姨,莫要再说了。”
殿内气氛微冷,司马曜额头冒汗,顾不得其他,低声劝道:“丰阳县公的婚事自有长公主和父皇,阿姨还是……”
不等他说完,王淑仪和胡淑仪互看一眼,都是双眼微凉,对桓容的终身大事很是“关心”。
李淑仪本意如何,暂时不好探明。两人的意图却很明白,如果桓容尚未结亲,自家女郎是否可以考虑?
之前有过“分歧”?
无碍,不过是小事。
结成姻亲之后,过往都会烟消云散。
最重要的是,如果将女郎送入桓府,对自家的好处不是一星半点。如非几个公主年纪尚小,并且辈分不对,她们还不想便宜族中。
司马道福能嫁入桓氏,和南康公主一样,是出于政治考量。嫁的又是庶子,勉qiáng可结为姻亲。
桓容则不然。
他是南康公主亲子,比几个公主实打实的矮了一辈。结亲的可能无限降低,几乎趋近于零。
看透对方的打算,南康公主心中好笑。扫一眼司马昱,见他没有出言喝止,gān脆长袖一振,不再给对方留面子,直言道:“去岁,谢氏有结亲之意,奈何巫士有言,我子不可过早结亲,纵然遗憾也只能推了。”
“谢氏?”王淑仪蹙眉,“哪个谢氏?”
“建康城内还有哪个谢氏?”南康公主反问。
“莫非是陈郡谢氏?”
“自然。”
犹如惊雷劈下,殿中瞬间陷入寂静。
陈郡谢氏?
王淑仪和胡淑仪双眼瞪大,打好的腹稿再没法出口。
她们想说南康公主胡诌,堂堂陈郡谢氏,如何会纡尊降贵和桓氏结亲,还是主动登门?
仔细观察南康公主的表qíng,底气十足,压根不似说谎。
霎时间,茫然、不甘、烦躁甚至郁愤一起涌上,滋味实在难言。
陈郡谢氏尚未达到顶峰,比太原王氏差上一截。然谢安声名远扬,又有谢玄等出众郎君,早被视为顶级门阀。
同谢氏结亲,几人想都不敢想。
万万没料到,谢氏会主动向桓容求亲,而南康公主相信巫士之言,竟将这样的好事拒了!
几名淑仪惊色难掩,司马昱和褚太后心qíng复杂。
司马曜低下头,想到自己未来的嫡妻人选,控制不住的攥紧双拳,被妒火烧得红了双眼。
抛出这记惊雷,南康公主不再多言,任由对方去“消化”。
是否会消化不良?
与她何gān?
这些人最好歇了心思,休想将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塞过来。以她们的家族背景,做个妾都是高抬,想为嫡妻?脸有多大?
桓容保持沉默,任由亲娘抄刀子一通狠扎。
扎死扎伤随意。
真把上头那位惹急了,大不了带着亲娘离开建康。真能促成此事,他还要谢谢对方。
不过,为免麻烦,回去后需给谢兄送信,将事qíng解释清楚。
既然将谢氏推出做挡箭牌,该给的好处必须给。他不认为谢安谢玄会计较,但谢氏族中总要给个jiāo代。
如果被有心人利用,故意传播流言,挑拨两家的关系,绝对是得不偿失,对今后的发展百害而无一利。
经过短暂冲击,几名淑仪品出味道,决口不提结亲之事。话题转到幽州商货,尤其对西域市来的香料珠宝感兴趣。
“听闻幽州有海商?”
“的确。”桓容颔首,转向司马昱,笑道,“海路初开,仅同扶南、林邑及天竺等国通商。彼尤喜花色艳丽的丝绢锦缎,常以犀角、象牙、琉璃、琥珀及彩宝香料市换。”
“然海上不比江河,一者需大船,船工均要熟手。二来风làng不定,如遇到大làng狂风,人船尽没。”
“自商路开通以来,已有不下五艘海船沉没,百余人不见踪影。有商人船工侥幸被渔民所救,保住一条xing命,整船货物却是落于海中,不得寻回。”
“另有亡命之徒专截海商,手段凶残,甚于陆上贼匪。”
桓容侃侃而谈,话题围绕商业,半点不提政治。
众人听得入神,殿中不闻杂音。
桓容说话十分有技巧,既言明海商之利,又表明其中危险,直言是用命来搏。明白告诉殿中之人,想要获利,可以,但要做好葬身大海喂鱼的准备。
换成士族豪qiáng,桓容九成会换一种说法。
晋室?
鉴于之前的教训,实在不想同对方有太多利益瓜葛。
不是他过于计较,实在是对方行事太不地道。
一船船的海盐送入建康,每季的利润不落分毫,隔三差五还有新鲜的海外方货,结果呢?
该坑的照样坑,差点坑去他的小命。
不能说司马昱必定和褚太后一样。然就经验而言,小心驶得万年船。与其今后挠头,不如从源头堵死。
桓容态度明白,王淑仪等人听不出端倪,司马昱和褚太后却是一清二楚。
两人如何想,会不会认为他是心存不满,桓容压根不在乎。
参照渣爹,手中有权有钱,谁怕谁啊?
北地,豫州
秦玒伤势渐愈,开始帮秦玸处理州内政务。刘媵问过良医,确定儿子没有大碍,便开始打点行装,启程返回西河。
同行两队甲士,并有一辆囚车。
车内是不成人样的贺野斤,蜷缩成一团,四肢骨头俱已折断,偏偏没有咽气。
“哪能让他轻易去死。”刘媵浅笑道,“总要带回去给阿姊看一看,砍了脑袋挂上城墙,也好震慑宵小,顺便和yīn氏作伴。”
秦玒秦玸齐刷刷打个寒颤,愈发肯定,千万别惹亲娘,后果绝非寻常可以承受。
“快些回去吧。”刘媵坐在车上,双眸微弯,红唇饱满,时而扫过囚车,眸光似寒风般凛冽。
西河郡
接到秦玒已无大碍,刘媵返程的消息,刘夫人松了一口气。再看秦璟送来的绢布,又不免皱紧眉头。
桓容送来良药良医,救下秦玒xing命,对秦氏有恩。此次提前行冠礼,秦氏的确该送上一份厚礼。礼单她早已经拟好,比寻常更厚上三成。可儿子又送信来,言明需再添一枚玉钗。
这也没什么。
哪怕是秦汉皇室之物,照样能寻出几件。
但是,鸾凤钗?
刘夫人看了两遍,确定不是笔误,无奈捏了捏眉心。
秦璟行事她一向放心,这次却有些参不透。他难道不晓得鸾凤钗不能随便送,一旦送出,就有暗示联姻之意?
是个女郎也就罢了,正可了结一桩心事。
可对方明明是个郎君!
这样的礼送出去,不怕结仇吗?
越想越是头疼,刘夫人放下绢布,只盼着刘媵能早点归来,也好多个人商量,帮她仔细分析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一百五十五章 重礼
东晋咸安元年,前秦建安七年,六月,辛卯
自台城归来,思量司马昱的种种举动,桓容同南康公主商议一番,二度出城,请见桓大司马。
和前次相比,桓大司马形容依旧苍老,面色却古怪的红润,jīng神也不错,说话时中气十足,压根不像患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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