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杀声震天,最终淹没在隆隆的马蹄声中。
寒光闪过,刀锋划过脖颈,鲜血瞬息飞溅。勇士跌落马下,抓住最后的机会,拼着最后一丝气力掷出长矛,誓要与敌同归于尽。
huáng沙被血染红,烈日烘烤整片大地,蒸gān刺目的暗色。
死亡寂静无声,残酷而悲壮。
广袤的糙原,漫长的边界线,又有几座边城燃起láng烟,又有多少将兵chuī响号角,又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家园被熊熊的烈焰吞噬。
桓容握紧双拳,指尖攥进掌心,留下醒目的红痕。
凝视篝火前的身影,眼前浮现战场上的一幕幕,心脏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越来越紧,几乎喘不过气来。
少顷,紧绷的感觉消失,失落骤然间袭来。整个人变得空落落,陷入一种无法言说的混沌和迷茫。
“岂曰无衣……”
歌声不断响起,一遍接着一遍,愈发高昂慷慨,壮烈铿锵。
马槊舞得密不透风,人与凶兵融为一体,仅被锋锐扫到,都觉寒意bī人。
伴随又一道劲风扫过,嗡鸣声戛然而止。
修长的身影伫立在场中,衣摆无风轻扬,目光扫过,犹带着掩不去的煞气。
歌声停了,唯有击节声未止。
一下接着一下,融入夜色之中,莫名的带着一股悲壮和苍凉。
乱世出英雄,山河存悲歌。
无论长安还是建康,无论是北地豪qiáng还是南地高门,皆身处乱世之中,见过太多的凄惨,遭遇太多的无奈,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遥想秦皇扫六合,汉武驱匈奴,巍巍华夏,勇烈之士无数,犯我大汉者虽远必诛!
汉末烽火起,熊熊燃烧百年,中原离乱,五胡内迁,尸横遍野,饿殍难绝。
这一切的一切,仿佛就在昨日,仿佛近在眼前!
许久,宴上寂静无声。
众人都没有出言,长安和建康文武同时陷入沉默。
桓容突然起身,打破这份寂静。
在众人的目光中,桓容舀起一勺美酒,缓缓注满羽觞,送至秦璟面前。
“饮胜!”
仅仅两个字,连称呼都被省略。
两人皆是衮服冕冠,立于篝火前。
不远处是赤焰飞跃,火星点点盘旋而起。
半面被火光照得通亮,半面隐于昏暗,仅有旒珠和衮服上的金线时而闪烁,溢出道道彩光。
秦璟反持马槊,猛然扎在地上。单手接过羽觞,仰头一饮而尽。
待羽觞见底,桓容突然拱手,沉声道:“愿秦军大胜,逐胡贼,斩贼寇,dàng平糙原!”
字字清晰,声声有力。
自一国之君的口中道出,更有另一番深意。
秦璟投桃报李,同样注满一觞酒,送至桓容面前,正色道:“借敬道吉言,请!”
桓容当场饮尽,佳酿滑过喉间,方才后知后觉,秦璟递来的羽觞,正是自己送出的那只!
两国文武不觉有异,受气氛感染,纷纷举杯相邀,不见之前的争qiáng斗气,逐渐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秦璟托住桓容的手臂,握住他的手,邀他同归上首。
两国文武敬天子“深qíng厚谊”,不觉有任何不对,面楼赞许之色。
觥筹jiāo错之前,气氛更显得融洽。
桓容回到席上,看一眼俊雅无双、压根不见方才煞气的秦璟,视线扫过下首被蒙在鼓里的群臣,最终抬头望向苍穹,忽然间发现,今夜的月色分外迷人,星光格外闪亮。
至于仍握在腕子上的那只手,则被选择xing忽略。
第三百零八章 意外
夜色愈深,篝火熊熊燃烧, 火星不断飞散, 见底的酒坛堆成小山, 宴上众人多有些许醉态,豪qíng逸兴, 愈发有几分恣意狂放。
长安文武拊掌击节,先歌秦风无衣,后诵周南麟之趾, 颂秦帝英明善战, 秦军勇武豪迈, 征伐逐北,驱胡贼千里。
建康文武不甘示弱, 接以大雅公刘, 古老的曲调, 词句中饱含先民的质朴, 另有一种开创基业的豪qíng壮志。
“笃公刘,匪居匪康。乃埸乃疆, 乃积乃仓;乃裹餱粮, 于橐于囊。思辑用光, 弓矢斯张;gān戈戚扬, 爰方启行。”
郗超击节, 谢安起调,贾秉扬声。
不比北地文武雄浑霸道,却有南地的丰饶和安民乐道。
“笃公刘, 于胥斯原。既庶既繁,既顺乃宣,而无永叹。陟则在巘,复降在原。何以舟之?维玉及瑶,鞞琫容刀。”
诗中赞颂先周时部落之长公刘诚实忠厚,不图安康享乐,带领部民开疆拓土,建立城池,种植渔猎,让部民安居乐业的丰功伟绩。
诗中既赞先民的朴实勤劳,亦颂公刘的仁厚诚恳以及为君之道。
“笃公刘,于豳斯馆。涉渭为乱,取厉取锻,止基乃理。爰众爰有,夹其皇涧。溯其过涧。止旅乃密,芮鞫之即。”
比起秦风和周南,这首诗很长,曲调并不高亢,唱来十分平实,并不会予人奔赴战场,激昂慷慨,热血澎湃之感。
然而,比起无衣的所向无前、壮怀勇烈,公刘蕴含的本固邦宁、迩安远怀,在乱世之中更显弥足珍贵,更加令人向往。
古老的曲调,古老的诗词,悠长、质朴,jiāo织在一起,随夜风飘扬。
听在众人耳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动。
无衣展示给众人的,是战场的壮怀激烈,是袍泽之谊,同仇敌忾;公刘传颂的则是开创基业,君笃臣诚,百姓安居乐业的和乐景象。
纵然部落间仍有杀伐,即使城邦之间依旧存在战争,在公刘的治下,依旧是国泰民安、人寿年丰。百姓能够丰衣足食,不必受外族侵扰,更无须遭受颠沛流离之苦。
之所以选择这首诗,并非是凑巧。
除为应秦风之曲,更是在向长安展现建康的实力。
秦帝固然英明神武,桓汉天子更能让百姓安居乐业。
秦国固然兵qiáng马壮,能征善战,所向披靡,桓汉亦有气冠三军之士,军队照样能保卫疆土,摧坚毁锐。
勇悍固然可贵,然民为国本,粮为民本,桓汉收拢流民,开垦荒田,发展商贸,大力恢复生产,境内百姓多能安居,桓汉天子实为民心所归。
双方实力在伯仲之间。
他日一决天下,纵有jīng锐之师、熊罴之旅,没有足够的粮糙供应,将兵炊骨爨骸,如何能有胜算?
在场都是聪明人,稍微想一想,就能体会出这首诗背后的用意。
长安文武神qíng不变,拊掌击节,随声附曲,心中却有些不是滋味。
不服气,想要开口反驳,怎奈事实摆在眼前,实在无言可驳。
北地连年遭灾,大旱蝗灾不绝,汉时丰产之地,如今却是是两岁绝收。
长安的确没粮,商贸的发展速度也不及建康。遇上夏侯氏叛乱,财政更是雪上加霜。如若不然,也不会主动递送国书,请桓汉天子一会,向建康大批市粮。
歌到中途,有长安文武面现黯然,秦璟略微沉眸,举觞敬桓容。
桓容则是闹了个大红脸。
究其原因,被当面这么夸,带头的还是江左风流宰相,被视为魏晋风流标杆的谢安,不脸红才怪。
虽说夸着夸着就习惯了,可这样的场合,又是这首公刘,桓容实在有点撑不住。
羽觞递到面前,一言不发接过,送到唇边饮尽,无意的舔了下嘴角,察觉秦璟饱含深意的目光,桓容转过头,耳根热度骤增。
这一次,非是“夸赞”所致。
一曲公刘结束,建康众人酣畅淋漓,长安诸人是什么心qíng,就不是前者需要考虑。
篝火燃尽,酒宴已至尾声。
桓容起身告辞,建康文武尽兴而归。
秦璟率众人送到营前,目送桓容登上大辂,消失在夜色之中。
队伍缓慢前行,车轮压过土路,吱嘎作响。
沿途有府军打起火把,绵延成一条火龙,直通襄阳城门。
冷月高悬,漫天星光挥洒。
桓容坐在大辂中,遇夜风chuī过,突然打了个机灵,仅有的一点酒意瞬息消散,dàng然无存。
谢安和郗超等人心怀舒畅,见月色正好,gān脆推开车门,随意敲着车板,一下接着一下,极富有旋律。
敲击的声音不断叠加,《大雅公刘》的歌声再次响起。
歌声传入耳中,桓容微微一愣,下意识看向身后。
月光下,马车前后相接,门窗俱开,车上之人皆是广袖高冠,不羁而歌。
声音或高或低,或低沉沙哑,或有几分清亮,有得更带着酒意,jiāo织在一起,并不十分整齐。
然而,正是这份率xing,这种洒脱不羁,才更加令人感动。
有一瞬间,桓容动也不能动,只能定定的看着谢安的马车。对上长者智慧的目光,一股qíng绪骤然间涌上,似cháo水一般,瞬间席卷全身。
整个人被qíng绪淹没,身体快于理智,桓容站在大辂上,正色道:“诸公之意,朕定不负!”
“好!”
谢安拊掌大笑,众人皆朗笑出声。
笑声中,击节声变得急促,歌声更为高亢。
桓容的耳根又开始发红,但看众人表现,就知道都已经“进入状态”,不唱个过瘾绝不会罢休。
望天半晌,不由得失笑摇头。
既然停不下,gān脆加入其中。
桓容放松的坐在大辂上,单手敲击车栏,与众人一同放声高歌。
幸亏换了一曲,若还是公刘,打死他也唱不出口。
魏晋风流,士人潇洒。
此qíng此景,早已深深镌入历史,后世无法复制,也不可能复制。只能在追忆中感怀,这是一个何等苦难,却又何等jīng彩的时代。
御驾回到襄阳城,知天子平安,城内守军和百姓全部松了口气。
队伍进城之后,城门立即关闭。
吊桥升起,城头守卫森严,至天明时分,火把依旧未熄。
桓容回到驻跸处,简单洗漱之后,换下衮服。见宫婢退下,阿黍捧着玉带迟迟不动,难免觉得奇怪。
“怎么?”桓容挑眉。
“陛下,这玉不是出自台城,绣纹也非建康工巧奴的手艺。您是……”阿黍手捧玉带,看着桓容,yù言又止。
桓容微微皱眉,拿起玉带细看,确定阿黍所言非需,手中压根不是自己那条,一念闪过脑海,脑袋登时嗡地一声。
心急果然容易出错!
他和秦璟都是衮服冕官,长袍不会弄错,玉带却是过于相似,匆忙之间,难免疏忽大意。当真该庆幸天色昏暗暗,文武都没留心。如若不然,乐子可就大了。
52书库推荐浏览: 来自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