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着玄色深衣,头戴葛巾,年约二十许的青年立在屏风前,端正行晚辈礼。
青年身姿潇洒,面容俊美。眉飞入鬓,犹如墨染;朗目有神,仿如灿星。言行举止酝藉风流,恰如玉树临风。
“家君同使君亲厚,玄得使君擢用,素日多有教导,感怀在心。今特前来拜会,行晚辈之仪。”
桓容行到门外,声音恰好入耳。
隔着门扉,仅能见到青年挺拔背影。走进室内,同青年正面见礼,桓容猛然间明白,为何世人均称“谢家郎君举世无双”。
这样的身材长相,又是才高八斗,更能统兵千万,到底是生来打击人还是打击人?由此及彼,想到谢玄的几个堂兄弟,以及那位神人谢安,桓容顿感头大如斗。
东晋是门阀士族发展的顶峰,“王与司马共天下”绝不只停留在表面。
陈郡谢氏,琅琊王氏,太原王氏,此时无不人才济济,堪称高富帅集中营,单拎一个出来都是秒杀级别。
王、谢拧成一股绳,联合拥立皇室的士族外戚,专为和桓大司马掰腕子打擂台。即便如此,表面上仍落于下风。
想到这里,桓容不得不心生敬畏。
桓大司马当真是英雄!
第五章 吃亏
谢玄同桓容曾有一面之缘。
桓容在会稽郡求学,曾拜访过汝南周氏大儒。当时谢玄也在,只是未同桓容当面,故而桓容并不记得。
两人见礼之后,谢玄提及此行主要目的。
“后日上巳节,请祎弟往青溪一聚。如容弟康愈,亦请同行。”
桓容没有马上点头,而是转向屏风后,征求南康公主意见。
南康公主有些犹豫。
往年上巳节,桓氏郎君曾经受邀。
世子桓熙才具不高,于曲水流觞时做不出诗,字也拿不出手,被人当面背后嘲笑,隔年再不肯前往。即便受邀也会找借口推却。宁肯跟着桓大司马驻军,也不肯再和建康这些高门子弟打jiāo道。
桓济和桓歆倒是好些,但同王、谢等高姓仍有相当差距。
三人腹中好歹有些文墨,尚且如此。以桓祎的才智,连陪衬都牵qiáng。
此番谢玄主动上门邀请,以桓温和谢奕当年的jiāoqíng,实在不好当面拒绝。只不过,地点不是城外名山,而是改在青溪,实在值得推敲。
隔着立屏风,南康公主陷入了沉思。
不能怪南康公主多想。
谢奕、谢安曾在桓温帐下任职,谢奕更同桓温亲厚,两家的关系尚算和睦。但在谢安为弟奔丧,期满改任吴兴太守,由此被征召入朝,一路高升之后,两家的关系再不复往日。
桓温上表辞录尚书事,貌似主动放权,实则留有后手。
桓大司马移镇姑孰,桓豁和桓冲却取代兄长,分别掌管荆、江二州。长江上游重郡和险要之地仍握在桓家手里,在朝中的权柄更胜往昔。
说白了,换汤不换药。
桓大司马跺跺脚,东晋朝廷都要抖三抖。
为儿孙前程,殷康yù同桓氏结亲。可惜被意外破坏,只能通过郗超求到桓温面前,希望能削减南康公主的火气。
庾氏同桓氏多年对立,庾皇后不顶用,说不动太后出面。娶了桓氏女的庾友一支,又同庾希向来不和,根本不愿帮忙。庾希想要摆脱困境,求到谢氏和王氏跟前,貌似也合qíng合理。
南康公主是晋明帝的长女,经明帝、成帝、康帝、穆帝、哀帝,直至今上六朝,父亲、兄弟、侄子都是皇帝,见多宫廷斗争,yīn谋诡计,魑魅魍魉。
整个东晋之内,除了褚太后,她是对政治最敏感的女人。
谢玄话刚出口,背后的意思就被猜中。
邀请桓祎是真,临时起意邀请桓容也是真。究其根本,怕是要借机缓和几家关系。只要桓祎和桓容不追究,肯在南康公主面前说几句好话,庾家的困境可解三四分。
何况,南康公主的生母同出庾氏,即便早年因事决裂,誓言再不往来,更视庾希父子为仇,这样的台阶送到面前,多少也会考虑几分。
来之前,谢玄曾与叔父长谈。
以谢氏郎君的xing格,实在看不上庾攸之,但又不能置之不理。
“桓元子早有除庾氏之心。”
庾氏是外戚代表,早年也曾手握重权,同桓温分庭抗礼。
庾希至今仍握徐、兖二州,庾邈更是会稽王参军,铁杆的拥护晋室。仅是南康公主出气也就罢了,如果桓温趁机动作,以此事为切入口,牵连怕会不小。
“鲜卑太宰有疾,幼主在位,臣属心思各异,慕容氏内部必将生乱。”
“氐人出了雄主,远胜之前昏君。”
“如苻坚发兵犯燕,我朝可安稳数年。若朝廷内部生乱,怕会立即引来祸患。”
故而,庾氏需要保住,至少现在不能出差错。
如此一来,明明看庾攸之不顺眼,谢玄也不得不将事qíng揽下。
国将生乱,家何存焉?
让谢安叔侄没想到的是,桓温同样盯着北边,暂时没有动手的打算。在郗超帮殷康说项时,亲笔写就书信一封,不只提到殷氏,顺带连庾氏也提了两句。
南康公主接到书信,没有当场发怒算是奇迹。
如今谢玄当面,思量个中因由,脑中接连闪过数个念头,最后定下心来,gān脆顺水推舟。
甭管那老奴打什么主意,也无论谢氏有何计较,庾攸之她绝对不饶!背后暗算的两个妾生子,休想不付半点代价就平安脱身!但在现下,哪怕看在谢奕的面上,她也不会为难谢玄。
念及早年,不是那位狂司马四处拉人饮酒,bī得桓大司马往她屋里躲,都未必会有桓容。
再者说,谢玄亲自上门,也是表明态度。上巳节日,谢家郎君定会看顾,不致出现差池。
再三考量之后,南康公主在屏风后点头。
上巳节日,桓祎可往青溪。
桓容则要看qíng况,伤qíng没有反复便可出门。但也明言,如果身体不适,不许在外久留,务必尽早归来。
“谢阿母。”
桓容心喜。
穿来一个月,走出房门的次数屈指可数。能离开府门,看一看建康城,当真是不容易。
事qíng办妥,谢玄起身告辞。
桓容跟着起身。
两人对面而立,桓容发现自己仅到对方下巴,不由得暗地磨牙。
这样的差距着实令人心酸。
桓容主动相送,言谈之间,谢玄知其xingqíng,不禁笑意畅然。
两人走过廊下,同样是深衣广袖,俊彦无双,引得婢仆争相驻足,无不脸红耳热。
“上巳节当日,我在乌衣巷口候贤弟。”谢玄侧身说道。笑容洒落,俊逸却不凌厉,只让人觉得舒服。
桓容郑重谢过,目送谢玄离去,心下颇有感触。其他人无法评论,但南康公主、李夫人和谢玄,果真是名不虚传。
谢玄离开不久,南康公主终于“纡尊降贵”,请殷夫人和诸女郎至东客室。
地屏风撤去,殷夫人行臣礼,七名女郎随殷夫人福身。
南康公主面如冰霜,同之前判若两人。勉qiáng还礼,请殷夫人起身,对殷氏女郎则视而不见,任由她们晾在当场,既尴尬又委屈。
“阿姊,”李夫人跪坐在南康公主身侧,手捧一杯汤茶,送至公主面前,柔声道,“小娘子娇弱。”
“娇弱?”南康公主冷哼一声,“去做比丘尼,定就不娇弱了。”
殷夫人垂眸,掩去一丝怒色。
如此放下身段,且有桓大司马书信,南康公主竟还不依不饶?
殷氏女郎们面色煞白。
如果公主咬住不放,自己真要去做尼姑不成?
“罢。”震慑目的达到,南康公主接过汤茶,许殷氏女郎起身。
小娘子们咬住嘴唇,不肯让泪珠滚落,齐声应诺,跪坐到殷夫人之下。
桓容提心上巳节,本想和南康公主说话,不料被婢仆拦住,言是有外姓女眷,公主特地吩咐,不许郎君入内。
“殷家人?”
“回郎君,正是。”
桓容眼珠子转转,到底没架住好奇心,从窗口望了一眼。
殷氏六娘恰好侧首,见窗旁有俊俏郎君一闪而过,委屈立时化作怒气,咬牙暗道:纵然权倾朝野,兵家子依旧是兵家子,不守规矩,粗野不堪!
满足过好奇心,桓容没有多留,转身离开。
行经途中,好奇询问桓祎身在何处。谢玄来访,主要请的又是桓祎,后者不该不露面。
“四郎君早在半个时辰前离府。”
“阿兄出去了?”
桓容惊讶挑眉。算一算时间,是和自己分开后就走了?
“可说去了哪里?”
“回郎君,奴不知。”
婢仆摇头,显然不肯多说。
桓容心下存疑,正要再问,被迎面走来的阿楠打断。
桓容被公主唤走后,阿谷对小童耳提面命,直言不能伺候好郎君,将另有人取而代之。
小童惊吓不小,唯恐被从桓容身边撵走,自此下定决心,对郎君寸步不离,睡觉也要留在chuáng脚。
如此一来,阿谷满意了,桓容研究玉珠的计划被迫延后,平添不少麻烦。
“郎君。”
阿楠走到近前,恭声请桓容回房休息。
看着小童忐忑的样子,桓容陡生罪恶感。
“这就回去。”
桓容折返内室,无奈的上榻休息。被他惦记的桓祎,此刻已离开乌衣巷,正驾车穿过青溪里,停在庾家门前。
驾车的仆从收起鞭子,跃下车板。
桓祎没有下车,令仆从上前叫门,自报桓氏。得知庾攸之闭门不见客,gān脆站在车板上,高声道:“庾攸之,我要同你讲理!”
别看桓祎天xing愚钝,既不能文也不能武,嗓门却是异于常人。刻意扬声之下,半条街都被惊动。
庾攸之得信,气得砸了漆盘,推开侍坐的美婢,提剑就要杀出。
“谁也休想拦我,我定要教训这痴子!”
关在家中数日,被伯父压着看书写字,庾攸之早不耐烦。得知桓祎找上门,郁闷和怒气一股脑发作,恨不能将他一劈两半。
堂堂庾氏,竟被一个痴子欺rǔ至此?!
不料想,刚刚走出房门,就被两名健仆拦下。
“郎君,郎主有令,不许您外出。”
“让开!”
庾攸之刚服过寒食散,浑身燥热。怒气不得发泄,双眼赤红,当即bào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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