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船队过侨郡时遇到一点麻烦,比预期迟了数日,秦璟才抵达盐渎城内。
彼时,桓容正在北城看公输长架设滑轮。
造城需要的木料越来越多,石块也越来越大。为平整石面,凿出符合要求的石砖,公输长就地取材,选定两条河流,一口气架起三座水车。
水车架起之后,他又带着木匠制造工具,拉起绳索,耗费半月时间,打造出依靠水力运转的石锤,以及能运送巨石的木车。
水车运转,带动石锤起落,工匠们只需站在石盘边缘,打磨一下边角,将锁扣套上石砖,然后由木车运往工地。整个过程不只节省了人力,更缩短了运送时间。
看着石砖原木陆续送出,桓容不禁感叹,身为后人的公输长都厉害成这样,作为开山的祖师爷,公输盘又是何等神人?
秦璟乘坐的马车抵达西城,看到颇似坞堡的城墙,不禁有些诧异。待进入城内,沿途经过新造的房屋院落,一行人都是面露惊讶,恍惚以为回到了西河。
“郎君,这……”一名健仆拉住缰绳,回身看向车上的秦璟。
秦氏坞堡出自相里墨之手,防御能力在北地堪称一流。氐人和鲜卑人耗费数年,采用各种办法,就是无法攻破坞堡城防。
最危急的一次,鲜卑人付出千条人命,终于凿开外墙,冲进瓮城。
然而,成功之后却是傻眼。
内外城墙之间的夹道又窄又长,似迷宫一般。
内城的门藏在墙内,鲜卑人不善于观察,无论如何找不到入口。好不容易找到,发现门dòng已经被堵死,想要硬冲,除非有一身铜皮铁骨。
实在冲不进去,只能暂时退兵。不想又中了埋伏,漫天箭雨落下,夹道内一阵鬼哭láng嚎。
鲜卑人退去后,痛定思痛,再没做过qiáng攻秦氏坞堡的蠢事。
经过此役,秦氏坞堡威名更胜往昔。威名背后,付出的却是家主阵亡,五子战死四人的惨烈代价。
战后坞堡重建,主持工程的仍是相里氏。
秦璟在坞堡内长大,对这样的布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乍见盐渎西城,第一反应是惊诧,第二则是沉思。
数月前,相里兄弟离开坞堡,不知去向。阿父不敢派人大张旗鼓搜索,唯恐引来胡人的注意。
当时,秦璟身在建康,并不知晓详qíng。回到西河郡后才被兄长告知,相里墨曾败给公输家,落下心结,郁郁而终。其子孙后代铭记先祖教训,始终不忘雪耻。
闻知公输氏后人下落,相里兄弟哪还能坐得住。
只是堡内众人都没想到,六兄弟竟是一去不回,就此失去下落。
“郎君,仆观此城布局类似坞堡,却有不一样之处。”随行谋士打断秦璟的思索,认真道,“城墙上多出两座箭楼,石屋环绕县衙,最高两座互为犄角,布局似相里氏的手笔,建筑却更显得jīng妙,倒像是公输氏的手艺。”
秦璟点点头,没有多言。
车队行至县衙,见到门前排列的流民队伍,众人不禁又是一阵好奇。
石劭得散吏回报,忙起身往府外迎接,同时不忘吩咐:“去城北告知府君,有故友前来。”
“诺!”
健仆赶到城北,桓容得知消息,马上放下手头事,登车返回城西。
牛车途经新建的石桥,被十余名小娘子拦住,桓容被掷了绢帕数方,花簪数枚,顶着一身香味穿街过巷。
绢帕上的脂粉味有些过重,混合着花香,让桓容连打三个喷嚏,鼻端发红,眼角隐隐闪现几点泪花。
牛车停到县衙门前,桓容下车的动作稍微急了点,不慎撞到头,为保住形象,疼得直吸气也要咬牙忍住,使得眼角更红,泪花频闪。
落在旁人眼中,却成府君乍见旧友,激动得泪洒衣襟,实乃真xingqíng,有先贤之风。
“秦兄。”桓容不知道被误会,拱手见礼,笑中带泪,道,“数日不见,秦兄一向可好?”
“烦劳容弟挂念,璟甚好。”秦璟不禁被触动,上前两步,拖住桓容手肘。漆黑的双眸映出桓容的影子,笑容愈发温和。
一番寒暄之后,秦璟被迎入县衙。
趁着对方坐落,婢仆送上茶汤,桓容总算有机会擦擦眼角。
茶汤未加葱姜,比寻常淡了许多。
秦璟回到北地之后,再没喝过这样的茶汤,令婢仆烹煮,也制不出同样的味道。
小童送上馓子和谷饼,桓容夹起一块,一边吃一边思量该如何开口。
他对秦璟南下的目的十分好奇,无论运盐还是送人,都用不着秦璟出面。加上氐人和鲜卑人动向不明,他这个时候离开坞堡似乎有些不妥。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选择此时南下?
桓容心中有疑问,表qíng中不免带出些许。
秦璟放下茶盏,开口道:“容弟,璟此番南下,实是有事相求。”
“何事?”桓容放下吃到一半的馓子,道,“如能帮上兄长,弟义不容辞。”
翻译过来,如果帮不上,他也没办法。
“日前容弟有书信,言抓获慕容鲜卑派出的探子?”
“确有其事。”
“未知其人现在何处?”
“在盐场。”桓容不打算隐瞒,也没必要隐瞒。
有秦璟在,他才能第一时间获悉北方动向。不然的话,两眼一抹黑,慕容垂什么时候摆脱麻烦,带兵杀来都不知道。
“容弟可否将几人jiāo给我?”
“秦兄要这些人何用?”
“不瞒容弟,我偶然得知,慕容垂曾放一批部曲为商,多年行走南北,熟悉各地地形,手下有能绘舆图之人。”
“秦兄要这几人是为舆图?”
“正是。”秦璟点头道,“北方形势难辨,燕主优柔寡断,慕容评步步紧bī,慕容垂是叛是逃,暂时无从得知。其手下军队驻扎在豫州,同洛州毗邻,如其不服燕主,无论自立还是率众投奔氐人,秦氏都不得不防。”
慕容垂不想被夺走兵权,引颈就戮,只有两条路可走,投靠氐人,或是占据几个州郡拥兵自立。
以目前来看,投奔氐人风险太大。王猛视其为敌,他手下又有苻柳这样的氐人叛将,投奔过去难保会是什么下场。
假若举兵自立,慕容垂必须占稳豫州,同时向西扩展地盘,至少要同氐人接壤,以免被燕军围剿,连个逃生的出路都没有。
如此一来,处于二者之间的秦氏坞堡必须掌握慕容垂的动向,最好能判断出他从哪条路走,提前做出防范。
然而,桓容不确定,秦璟想要舆图为的只是防御?
“不瞒秦兄,我手中有北地舆图,颍川至彭城一代尤为详尽。如能帮上忙,容愿拱手相赠。但有一点,”桓容正色道,“请秦兄以诚相待。”
秦璟看着桓容,脸上温和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桓容初见他时的冰冷。
桓容咬紧牙关,攥紧十指,告诉自己不能动摇,不能退缩!
成败在此一举!
不想成为秦氏的附庸,想要和对方站到同一位置,结成地位平等的同盟,这关必须过!
是,他的确和秦氏定下生意往来,算是互惠互利,但彼此并不算结盟,甚至还比不上和郗愔的关系牢固。
郗超的坑爹之举bī得郗愔向桓容靠拢,抛出橄榄枝。经过此前合作,只要不出意外,郗愔绝对会保住桓容xing命。
石劭曾建议桓容,可以借秦氏的“势”,他也是这样说服南康公主。
但是,桓容心中一直有团yīn影。
借势有利有弊,利益的方面不必说,弊端同样明显,那就是彼此的“地位”问题。
秦璟两次当面,两次开口要人,桓容愈发感到这样下去不行。他本没想过这么快挑明,但机不可失,与其为日后留下隐患,不如赌这一回。
室内陷入寂静,不知过了多久,秦璟忽然笑了,似冰雪初融,chūn归大地。桓容心跳加速,紧盯着对方,仍不敢有丝毫放松。
“容弟两番以舆图相赠,如此盛qíng,璟实感激。如不能允弟所请,何言丈夫。”
“这么说,秦兄答应了?”
“自然。”秦璟倾身靠近,握住桓容的手腕,俊颜似玉,笑得令人怦然心动,“容弟拳拳之心,璟怎能辜负。必视容弟如亲,诚如孔怀。”
桓容看看秦璟,又低头看看被握住的腕子,虽然目的达到了,可他怎么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苍鹰飞入院中,凌空丢下一头麋鹿,落到木架上梳理羽毛,半晌不见有人迎出。
“噍——”
一声鸣叫,出来的不是桓容,而是随秦璟南下的仆兵。
“阿黑?”
见到苍鹰,仆兵笑着上前,结果被扫了一翅膀,不由得后退半步。抬头再看,苍鹰振翅飞起,早不见了踪影。
摸摸被扇红的脸颊,仆兵呲了呲牙。
这力气,难怪能抓起一头成鹿。
苍鹰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之前被它盯住的鹿群成了出气筒,奋起反抗的雄鹿被抓破脑门,鹿群成员四散奔逃,或多或少都挨了几爪子。
此外,一群水鸟不慎遭殃。等到苍鹰抓着战利品离去,河边仅剩一地羽毛。
豫州
鲜卑主帅帐中,宦者宣读完国主旨意,趾高气扬离去。
慕容垂站在原地,始终面无表qíng。
慕容冲气得咬牙,怒道:“叔父,那老贼太欺负人了,你绝不能回去!”
“凤皇儿慎言。”慕容垂喝斥一声,并不十分严厉。转身坐到案后,看着铺在案上的旨意,状似疲惫的摆了摆手,“你回帐吧。”
“叔父!”
“去!”
“诺。”
慕容冲走出帐门,越想越火大,不顾部曲的阻拦,策马追上尚未走远的宦者,将他从车上抓下来,挥手就是一顿鞭子。
宦者痛得在地上打滚,滚了满身的湿泥。
打够了,慕容冲揪住宦者的衣领,冷笑道;“回去问问慕容评,王猛给了他什么好处,让他甘于出卖燕国!”
宦者打了个激灵,忘记身上疼痛,不可置信的看着慕容冲。
太傅叛国?
“如若不然,为何要在这个时候调叔父回京?”慕容冲继续冷笑,“不是叔父在豫州,王猛早带人打到彭城!慕容评这个时候召还叔父,打的是什么主意?我就不信,满朝文武都是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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