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一个户部堂官,并没有入过朝,自然也没瞧见过宫女是个什么样子,但只听曹大人也一口一个菁姑姑的喊,又想着那人是皇帝跟前服侍的人,必定是有了年纪,听上去不说四五十,也有三十四的模样,谁知道竟是这样一个秀眉画目、风髻雾鬓一样的美人。
“菁……”姑姑两个字一时说不出口,舌头打了个结,好容易才挤出了出来:“姑姑……”
赵菁见了来人,不过也就二十七八的样子,模样老成,国字脸盘,皮白眼大的,倒是标准的国家公务员的样子。见他愣了一下,便堆上了笑,起来先对他福了福身子道:“大人怎么称呼?”
这时候沈从才才清醒了过来,只急忙拱了拱手道:“不敢,在下是户部的沈主事,今日来受曹大人之托,来姑姑这边收武安侯府的账本。”
赵菁方才早已将账本整理过了,如今正放在厅中茶几上,便让一旁站着的小宫女拿过去送到了沈从才的面前,坐了下来道:“沈大人先看一眼,看清楚了之后再取走,省得到时候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又要劳您再跑一趟。”
沈从才坐下来,翻开账册低眉看了一眼,见上头各条名录写的清清楚楚的,并不像是忙乱时候胡乱登记的,正想开口要问,那边赵菁倒是先了口道:“给沈大人的这一本是我后面誊抄过的,之前的太乱了,又有好些涂改的,只怕你们看不清楚,账目都是一样的,上回支的银子还够使,若是有多的,将来也一并归还户部。”
赵菁的声音温软优雅,她们当宫女的,说话都讲究气定神闲,声音要做到不温不火,便是心qíng不好,在主子跟前也要端着笑脸,这是最基本的素质。
沈从才安安静静的听着她说话,连呼吸的动作都变的小心翼翼了起来,生怕自己出的气大了,扰着赵菁这样珠圆玉润的声音。
“哪里的话,在下出来的时候,曹大人还一再的吩咐,说太后娘娘的旨意,让好好cao办武安侯夫人的丧事,可惜最近连年征战,所以户部的银两有限,因此只支了一部分,还等着姑姑您派人再去取呢!”
沈从才说的是实话,这些年户部就只差寅吃卯粮的,一有多余的银子,就充军饷去了,若是这边多拿了一分,那头就要少一分,真是一点儿盈余也没有。
赵菁在宫里这些年,平常听太后和摄政王耳提面命的,又如何不知道呢?所以这次她也是卯足了劲儿,用最少的银子,来办一场看上去相对体面的丧事,毕竟这也是皇家的颜面。换了别人,一想着是朝廷出银子,不铺张làng费也就算了,必定也是要中饱私囊,好好的捞一笔的。
“户部的难处我也知道,银子就不用再支了,只巴望着那多余的银子都能用在刀刃上,这样也不枉费太后娘娘的一片体恤之心了。”赵菁是在替郑太后办事,因此不管自己有多辛苦,断然也不敢多说一句,只颂太后的恩典便是了。
沈从才在户部也打滚了有些时候了,还从来没见过有送上门的银子不要的人,心里越发对赵菁又高看了一眼,忍不住开口道:“姑姑连日辛苦了,下官一定如实回曹大人,更要谢太后娘娘的恩典。”
这官话说了一箩筐,小宫女上了一盏茶来,沈从才便坐在那边翻看账本,手里的算盘拨得噼啪作响。赵菁低着头,手里捧着茶盏,略出神的往外头看。户部的账本已经jiāo了,等过两日给徐老太太的账本也jiāo了,她的事qíng大差不差也就完事儿了。
武安侯府自有家庙祖坟,武安侯夫人的墓xué也开始动工了,等过了七七四十九日的时候,将武安侯夫人的棺椁停放在家庙里头,只等着墓xué盖好了,武安侯夫人便可以入土为安了。
赵菁想到这里又觉得无趣,若这武安侯夫人真如那些嚼舌根的婆子说的一样,她怀了别人的孩子嫁给了武安侯,偏又掉了孩子,死在了他们家,这一辈子当真是白活了一样的。不过更亏的必定是那位武安侯,也不知道他在前线,到底知不知侯府的这些事qíng。
赵菁正胡思乱想中,忽听见算盘子噼啪一声,沈从才已经看完了账本,将那算盘拿在手中习惯xing的晃了两下,倒是让赵菁吓了一跳。
赵菁尴尬的往沈从才那边看了一眼,正待发问,见沈从才已经抬起头来,朝着自己拱了拱手道:“菁姑姑这账本实在jīng细,里头的价格也确实公道。”多余的话沈从才便没有说,这里头有几项开销是和内府一样的,可内府那些价格,沈从才就不好说了,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要从里面捞油水,他一个小小的户部堂官,自是管不着的。
“那就辛苦沈大人走这一趟了。”赵菁见他站了起来,知他必定是要告辞了,这时候茶也凉了,多喝一盏也是无话,赵菁便顺着他的心思说话了。
沈从才点了点头,瞧见外头天气又yīn,又像是要下雪的样子,想着下午还要去户部应卯,便告辞了。
第11章
玲珑苑里头,小丫鬟们刚将地上的碎瓷片都清扫了gān净。孙玉娥捧着一盏银耳羹悠闲的喝了起来,一边听韩妈妈回话。
“我方才瞧着她们两人被绑走了,便偷偷去的过去问了一声,那两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qíng,听说明儿就要被打发到庄子上去,我又问了绑她们过去的婆子,说是张妈妈说她们两个口角不gān净,说了主人家的闲话,所以要撵去庄子上。”
孙玉娥临要到嘴边上的勺子便松开了,眼皮向上翻了一下,问道:“她们都说什么闲话了?”
其实这府上最近流行的,也不过就是两条闲话,一条是侯夫人怀的孩子似乎有蹊跷,另一条便是关于徐娴的身世,都这么些年过去了,时不时还有人提起来。
“好像是说二小姐的身世来着。”韩妈妈眉眼眨了眨,看着孙玉娥的反应。再真切的流言蜚语,若是时间长了,总会有人遗忘的,可关于徐娴身世的留言,整整十多年来,时不时就要在侯府中被提起来,这其中的原因,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说了就说了,就她那身世,难道还不让人提起了吗?老太太必定是受了张妈妈的挑唆,这才发火的,我们侯府向来不是一个专行独断的地方,难道连让下人说真话都不能吗?”孙玉娥淡淡的说了一句,想起今儿早上的事qíng,还略略觉得有几分憋闷,偏偏老太太对赵菁奉若上宾,人家都说了不想去松鹤院吃饭了,还巴巴的每天都派了人去请。
一碗的银耳莲子羹下肚,孙玉娥倒是觉得有些饱了,方才在松鹤堂受过的气也消了一半,想起徐娴那谨小慎微的模样,孙玉娥还有些不屑,只想了想道:“妈妈你放心,等明儿我就问问老太太,她们倒是犯了什么错,要被撵去庄子上,老太太心眼最善,必定是回让她们回来的,总不能真的为了这么点小事,就撵人了,那这侯府有多少个下人也不够她撵的呢!”
韩妈妈要的就是孙玉娥这一句话,孙妈妈在的时候,她说不上话,如今孙妈妈走了,好容易她有了几分能耐,总不能让那张妈妈的风头又盖过了自己。
却说赵菁亲自送了他到二门口,听见正门那边又chuīchuī打打了起来,大约是又有吊唁的人来了。这时候适逢年底升迁考核,进京的官员也多,武安侯如今挂帅出征,他家里老婆死了,各地的官员必定是都要来凑个热闹的。
赵菁想着前头那些人未必认识,来的人也必定也是官绅,倘或照顾不周反倒被人笑话,只说连太后娘娘指派的人也未必靠谱,因此便想着往前头去瞧一眼,好歹她一个宫里出来的,遇上一般的女客,招呼一下一声也不算失礼了。
谁知才走了几步路,就瞧见老太太身边的张妈妈火急火燎的就迎了上来,见了赵菁便连忙开口道:“菁姑娘,外头门房上说,来的是摄政王妃和他家里的几个侧妃。”
摄政王妃身子不好,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她平常也从不参加各府上的大小事qíng,就连有时候王府主事,她都能避退三舍,只让几个侧妃去张罗,如今亲自来给武安侯夫人吊唁,这可是极大的恩典呢。
赵菁反shexing的拢了拢头发,脸上挤出一丝惯有的笑来,回想了一下上一回见摄政王妃的时候,好像是去年除夕的宫宴了。
摄政王妃的身世说起来也着实让人尴尬,她本是前朝的公主,先帝尚未称帝的时候,为了挑拨摄政王和先帝两兄弟的关系,旧帝将年仅十三岁的公主,指婚给了当时还只是一个先锋将军的摄政王。
那时候公主下嫁,何等风光,婚后公主和摄政王爷确实琴瑟和谐,恩爱不移。只是儿女qíng长,如何能比得过男人之间的家国大事,摄政王一边宠着公主,一边照样还是帮着先帝造了反,将自己的岳父送上了断头台。但两人毕竟是有过真qíng的,大雍开国之后,不管有多少人提起摄政王妃乃前朝余孽,摄政王爷从来没有让人动她分毫。
只是,即便如此,在赵菁看来,她还是一个可怜之人。
摄政王妃比旧年宫宴上见到的时候更瘦了,脸色苍白的像一张白纸,不过才三十出头的年纪,鬓边却已生了华发。比起和她同龄的太后娘娘,当真是看上去苍老了许多。
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素服,鬓边带着一枝白玉簪,整个人看上去淡得像是从画上出来的。见赵菁过来,唇边却硬生生的挤出一丝笑,赵菁一眼就看清了她眼角的皱纹。
“王妃怎么亲自过来了,武安侯夫人若是地下有知,只怕也瞑目了。”赵菁一壁说,一壁接过丫鬟递上来的三炷清香,送到摄政王妃的面前。
摄政王妃便伸手接过了,眉眼却还落在了赵菁的脸上,愣怔怔的看了半日,只等身后的老妈妈提醒了一句,这才回过了神来,面上略有尴尬之色,转头向着武安侯夫人的灵位鞠了三躬。
赵菁便亲自过去,替摄政王妃上了香,扶着她往偏厅里头坐下。几个侧妃上过香,也都跟着过来了,摄政王妃便淡淡道:“你们都坐吧,我和菁姑娘说几句话就走。”
赵菁和摄政王妃也不过就是点头之jiāo,算不上什么jiāoqíng,自然也不知道她要和自己说什么。况且,但凡是沾到摄政王这三个字的,赵菁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打心眼里觉得发毛,恨不得能躲的远一些。
她正左右为难的时候,徐老太太来了。
换做是一般人,徐老太太必定是不出面的,她如今是正二品的诰命,除了在几个大雍朝绝无仅有的正一品诰命的老封君面前,徐老太太还需要低头之外,其他人倒是不必了。
只是正一品的老封君谁也不会来参加一个晚辈的葬礼,因此需要徐老太太亲自出马的机会还当真不多。可是今儿摄政王妃都来了,她要是还躲在自己的松鹤堂里头,那到底有些不像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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