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处十分幽静的地方,青山绿水环绕,天气很冷,外头甫降过一场鹅毛大雪,将糙木都埋上了一层白色的积雪。他坐在树上,风很大,心里却仍旧烦躁不堪。却就在这个时候,听到了一阵哭泣。
他本不yù理会,岂料那哭声越来越大,最后竟然像是哭的喘不过气来的样子。本为了此处清静而来,谁知多了一个扰人安静的玩意儿,恼怒之下,他伸头去看,发现在自己身下的树底,坐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娃。
那是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姑娘,梳着两个圆圆的团子髻,此刻正抹着眼泪,哭的极为伤心的模样。他烦躁不堪,实在忍不住飞身而下,走到那小女娃的面前冷声道:“闭嘴!”
那小姑娘吓了一跳,见自己面前站着一个极为俊美的少年郎,虽然面色不善,到底还是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人,竟发痴的去拉他的手:“你是神仙么?”
傅云夕生平长这么大,被无数闺阁女儿爱慕,可他xing子冷清,不喜人触碰,平日里也没有人胆敢扯他衣袖。谁知面前这小姑娘,抹过眼泪鼻涕的手就拽着他的袖子叫神仙,看着雪白衣衫上的乌黑指印,自小爱洁的傅云夕,有一种抓狂的愤怒。
他后退一步:“别碰我。”
那小女娃有些不解,却呵呵笑着:“你真好看。”
傅云夕当时的想法便是:这是哪家的熊孩子,这般不懂礼貌。顿了顿,他道:“安静点。”
那小姑娘瞧了瞧他,一扁嘴,又哇哇大哭起来。
傅云夕被她突如其来的哭声吓了一跳,道:“你哭什么?”
小丫头看着他:“伤心就哭,姨娘父亲说过,不许在府里哭,所以一次把明天,后天,大后天的份一便哭了。”
傅云夕先是被她的话说的摸不着头脑,转念一想,心中又有些了然,怕是这丫头是那家府上不受宠的小姐,被妾室欺负了躲在这里委屈。见她哭的伤心,便道:“那你还要哭多久?”
小丫头扳起手指来算:“一、二、三…积了半个月的眼泪,还有以后的眼泪,大约要一个时辰吧。”
一个时辰,傅云夕忍不住揉了揉眉心,他要在这里听这个丑丫头哭一个时辰?
小丫头看着他若有所思:“神仙,你也要哭吗?”想了想,拍了拍自己的肩,一副豪气gān云的模样:“雁儿的肩膀借给你靠。”
傅云夕哭笑不得,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话。见她果真挺起胸,将孱弱的肩头往他身边凑,一副“我很大方”的模样,表qíng有些僵硬:“谢谢你的好意,我不想哭。”
“不想哭?”小丫头狐疑道:“可是神仙你看起来就很想哭的样子,不用怕,眼泪憋回去会憋出病的。雁儿不会嘲笑你。”
傅云夕低头看着个子小小的丫头,想起今日听到的那个秘密,不禁有些悲凉,像是对那小丫头说,又像是对自己喃喃道:“哭有用吗?”
他这话对于一个小丫头来说委实高深了些,只见对方歪着头想了很久,才道:“至少自己开心嘛。”
傅云夕gān脆在她身边坐下来:“你可开心了?”
这话像是提醒了小丫头,只见她道:“哎呀,只顾着跟神仙你说话,都忘记哭了。还要将娘亲,汲蓝,姝红,陈妈妈的眼泪一块流了才对。”说完又一扁嘴,傅云夕简直是怕了她的眼泪,下意识的伸出手捂住她的嘴:“别哭。”
那小姑娘鼓着腮帮子看他,许是她蠢笨的模样竟然有些有趣,傅云夕忍不住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脸。
“我不能跟你玩了,等会时间不够,哭的没完呢。”她说。
傅云夕瞧着她认真的模样:“为何不把哭换成笑?”
“笑?”那小丫头歪着头想了一下:“笑不出来。”
他心中一动,这样小的一个娃娃,却笑不出来,想必是吃了许多苦楚,然而竟也不能明目张胆的大哭,要躲在无人的山上掉眼泪。语气便放柔了:“你为何哭?”
那小丫头便滔滔不绝的说起来,说府上的姨娘是如何的欺负他们母女,父亲是如何对她们冷淡,下人们如何的冷眼,说着说着,眼泪便止不住的掉下来。傅云夕叹息一声,突然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世道不易,谁又能比谁过的更好一些。面前这个垂髫小儿,亦有自己说不出的苦楚悲哀。见她哭个不停,便安慰:“我与你抓一尾小鱼,你可不要哭了,如何?”
这深山之上,清泉叮咚作响,泉水明澈,依稀可以看见水下嬉戏的彩鱼。他也是被这小丫头的眼泪弄得有些头疼,才会破天荒的安抚起对方来。
见小丫头愣愣看着自己,傅云夕起身离开,不一会儿,带着一个钓竿回来。自小娇身惯养的小少爷,也第一次为了一个小女娃,坐在泉边垂钓。见他这般,那小丫头大概是觉得有趣,竟然也不掉眼泪了,乖乖坐在他的身边,盯着水里的浮漂。
“神仙,那你为什么要哭呢?”傅云夕正是心不在焉时,听到身边的小丫头开口问。
他一愣:“我未曾哭泣。”
“你的眼睛没有哭,”她指了指傅云夕的胸口:“这里在哭。”
傅云夕一怔,盯着面前的小姑娘半晌没有说话。她竟然,看出了他的脆弱。
可是傅云夕只是淡淡道:“我并没有。”小丫头见他面色冷淡,有些害怕的缩了缩身子:“这里在哭,比眼睛在哭更难过。娘亲说,这里哭的人,都很可怜。”
他没说话,唇边浮起一丝冷笑。
“神仙,你以后还会到这里来钓鱼吗?”她问。
少年神色漠然:“未必,我明日便出征打仗,或许无法活着回来,与你这一面,也算是有缘。”他将自己的生死看的淡然,甚至于想,要是死在战场上就好了,再也不回来。
小丫头看着他,不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你以后不会来了吗?”
少年瞥了她一眼:“没错,所以这一尾彩鱼,就当临别前留给你的纪念。”
可是到底,那个小丫头还是未曾见到他钓起彩鱼的时候。
没过多久便来了两个神色焦急的丫鬟,一边叫着自己身边丫头“小姐”一边警惕的盯着他。那丫头被两个丫鬟带走时还冲他没心没肺的挥了挥手:“神仙,以后再见!”
以后?哪里还有以后,此次一别,生死未卜,或许来生再见,或许永不相见。他垂下头,手腕用力向上一提,一条泛着蓝色磷光的美丽彩鱼破水而出,在空中闪着美丽的光晕。
这尾鱼,没送出去呢。
他笑了笑,从鱼钩上将那尾鱼取下,重新放进水里,蓝色的彩鱼尾巴一甩,激起一串水花,很快便没入了水中不见踪迹。
“若是有命回来,再来看你。”他向着水中轻声道,再看了一看那小丫头消失的小路,记忆里的那张脸,不过片刻,竟然模糊了。
也罢,当时她鼻涕眼泪毫无形象,傅云夕也没有太注意她的容貌。只记得那一双刚被泪水洗涤过的眸子,极清澈,似乎世间的一切映在她眼里,都是亵渎。
第二日,傅云夕便随大军出征,少年高坐大马之上,仰起头看着远处碧色的万里长空,神色深沉无比。
之后的战场,兵戎相见,刀山火海,少年在短短几年里迅速成长,漠然,冷清,深沉,淡定。他已从孤傲少年蜕变成俊美青年,千军万马当前亦不动声色,风华无双,已然成长。
成磊忧心忡忡的看着他:“这几年,你怎么变了一个人似的,连我都觉得…可怕。”
他道:“因为你,还没有尝试过不能哭的滋味。”
傅云夕偶尔会想起那个小丫头,那个午后,她误打误撞的闯进了他一生最为无助悲愤的时候,一番闹腾,却也将他的悲哀散去了不少。那一尾彩鱼,未送出去的临别纪念,竟像是一个约定一般,令他在战场上越发的勇猛无敌。
人,总要有牵挂。
待他带着十万jīng兵凯旋归来,仍旧如当年一般高坐大马之上,看那城门大开,百姓欢呼,心中竟然有些怅惘。
他毕竟,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英武少年。
宫宴的红梅林里,他无意中遇到一个小姑娘,危急关头竟向他靠近,却不知,他比危险本身更危险。
那个小姑娘扎着的团子髻有些眼熟,直到她抬起头,露出那双一如既往的明亮双眼时,那已然张开的五官渐渐模糊起来,最后拼凑成一张哭的稀里哗啦的小脸来。
七年后的大雪天,他终于再一次见到这个小丫头。当年的爱哭的丑丫头眉眼弯弯,嘴角微翘,嘲讽而凉薄的看着眼前一切。双眼依旧明澈如溪水,却不是映不下世间万物的单纯,而是阅尽无数的沧桑。
他的心在哭,她又何尝不是呢?
他站在暗处,静静的看着她的一举一动。那个小丫头冷眼瞧着诋毁陷害,巧笑嫣然,手腕巧妙,以牙还牙,打的敌人毫无招架之力。她好像已经不会哭了,总是笑眯眯的看着一切。
他已经不是那个万事都写在脸上的少年,她也不是那个哭都要偷偷藏起来哭的丫头。
时间改变了一切,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他生出了一个念头,要将她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哭可以放肆的哭,不想笑也不用勉qiáng的笑。
傅云夕记得,自己欠她一个临别纪念,如今他回来了,于是还了她一尾蓝田鱼尾簪,在月色下朝她伸出手。
“我的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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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神马的真是煽qíngQAQ咱们王爷其实就是闷骚,早就看上了萌妹子终于如愿以偿了~
☆、第七十二章 阿碧之死
三日后。
寒雁决定再去城东的那幢村落一趟。
有许多事qíng的谜底尚未揭开,阿碧若能说出真相,那是最好不过,若是不能…便也只能用一些暗处的手段了。
马车行驶在城东坎坷的路面上,寒雁伸出两指揉了揉额心,记忆里似乎很快便是陈贵妃生辰了,上一世陈贵妃的生辰,自己并没有参加。可是这一世,顶着玄清王妃的名头,怕是想不去也难。眼下时间正在一步一步的靠近庄寒明出事的那一日,万事须得谨慎。如今周氏两姐妹愈发的视自己如眼中钉,加上一个卫如风,还有七皇子,处境极是艰难。
想着想着,不觉已到村口,寒雁和汲蓝姝红跳下马车,刚一落地,便感觉到一股带着血腥味道的冷风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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