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指下静静流淌,却似伏着万千的小心。
“公女每当心有杂念,琴音便入耳虚浮。”最后一个音终于完结,只听周王声音淡淡地说:“公女抚琴,却是隔墙而闻方妙。”
我抬起头。
周王的脸背着天光,只有唇角一丝浅笑隐约可辨。
我有些不明,只得开口答道:“杞姒琴艺未jīng。”
周王不可置否地笑笑,却看着我,凤目中深沉无底,似在审视,目光隐隐透着犀利,像能贯透人心。
“公女果然如众人称颂般貌美,如此近看,却更是动人。”稍倾,只听他轻声道。
语中似有赞叹,传入耳中却别有意蕴。我的手心沁出黏腻的凉意,努力地保持镇定,听他说下去。
周王笑笑,将手指轻弹弓弦,继续道:“子熙与我熟识十余载,只向我请告过两次。一次是他十五岁时,请我准他随师征伐;一次是两年前,他同我说要娶你。”
我怔了怔。
“公女也果然出众,”他唇边微微勾起,手指轻抚着长长的弓背,语速不急不缓:“未婚同宅,恃宠擅专,我可当庆幸你未入宫?”
一番话说得直白,威压迫人,将事qíng统统挑明了。
心咚咚地撞起来,我惊诧不已,却暗暗告诫自己不要慌,俯首道:“杞姒不敢。”
“好个不敢!”周王冷笑:“子熙拒媵,丰镐两城议论纷纷,宗室贵族都告了来。”一阵气息拂来,他的声音在我耳边低低响起:“可知我现下便可命太宗撤去婚事。”
寒意骤然漫上脊背,我蓦地抬头。
周王双目凝视着我,明亮慑人,却似怒非怒,教人捉摸不透。
我定定地与他对视,按捺着心跳,尽量让脸色平静:“杞姒虽胆大,吾王宽厚,必不理会。”
周王仍勾着唇角,却一动不动。稍倾,他直身回到原位,似毫不在意:“哦?”
“然。”我深吸口气,垂下眼帘:“吾王若理会,杞姒今日必不得安然在此聆训。”
空气似乎停止了流动,庐中只余指头轻弹弓弦的声音,一下一下,似直直撞在心壁上。
“公女倒知度势。”周王缓缓道。
我仍低眉:“杞姒愚钝。”
“抬首。”
我愣了愣,片刻,抬起头。
他注视着我,睫下,眼眸一片幽暗沉凝,却似深藏着不可探知的意味。
好一会,周王的唇边回复一贯的淡笑,收回目光,从席上起身。
心里不觉地舒了口气,我却还是不敢放松,仍看着他。只见他走出糙庐,伸手从楅中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弦上,将身体转向水面。
“公女请回。”他淡淡地说,抬臂拉弓。
我伏身一礼:“杞姒告辞。”
脚踏在厚厚的落叶上,却轻快如飞。
我提着裳裾顺着来路往回走,越来越快,茂密的竹林接着乔木光秃秃的枝桠向两旁开去,清风拂在在身上,后背一阵湿凉,却满心的解脱。
刚才池边的幕幕仍留在脑海中,仿佛一眨眼就会浮起周王似笑非笑的脸。我不曾打心底畏惧过什么人,但每每面对周王,自己都不由地小心翼翼。尤其像今天这般,他当面斥我姬舆拒媵的事。
那样的回答算是过关了吗?我心里没法完全放下,只肯定一点——对于周王来说,姬舆拒媵,他的姻亲便只有杞姒,一个背景单纯的人永远要比身后势力错综复杂的人有利得多……
“君主如何这般匆忙?”宅门前,寺人衿看到小跑着回来的我,一脸如释重负,又惊讶不已。
我犹自喘着气,蓦地转头,入眼尽是林立如盖的松柏,方才的qíng景竟恍然如切断了般。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肺中一阵沁凉,心中仍有余悸,却已不再忐忑。
“君主?”寺人衿疑惑地看着我。
“无事。”我笑了笑。
这事或许过去了,或许还有后文,自己却不愿再去想。现在,心中只盘桓着刚才对话,如同撕开了一角光明。
我总在思考,我们的问题在哪里?是燮,还是我们之间那不全然的信任?而现在回想起,自己又是多么的愚蠢。这些事本来就是两个人的,在回答周王质问的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媵也好,燮也好,自己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
将来会变成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是现在,我想跟姬舆一起走下去,任何事qíng,我再不会让姬舆独自承受。
“何人见君主?”寺人衿似不甘心,继续追问。
我笑着摇摇头,转身朝屋内走去。
觪的侍从天不亮就来了,快马轻车,载着我一路奔向镐京。
待赶到城外,太阳已经在云层后面露出红红的脸庞。只见城外,旌旗飘飘,gān戈林立,宽阔的周道上站满了出征的兵卒,城门前车马俨然,早已聚集了许多送行的朝臣贵族。
侍从将车停在路旁一处不起眼的地方,我四处瞟瞟,只见旁边的空地也驻着许多车马,其中也有不少女眷的安车。侍从告诉我,觪现在与贵族们一处,须待他去告知一声,要我暂且留在这里。
我点头,让他快去快回。
车上只剩我一个人,我坐了一会,挑开帘子,继续望向外面。
今日确实热闹,自从两年前的大丰之礼,我再没看到过这么多贵族聚在一起的场面。只见衣冠如云,满耳谈宣礼之声。
忽然,不远处走过一个人,看着极眼熟,竟是姬舆的家臣申。
心中一动,我叫了他一声。
申停住脚步,循着声望过来,看到我,一脸惊异。
“公女?”他走到车前来,向我一礼。
我微笑地看着他,问:“你可是随梓伯而来?”
申微微抬眼,道:“然。”
“梓伯何在?”
“邑君正与旬伯送行。”申答道,说着,向一旁示意地稍稍让开身体。我将目光往大路那边的人群中搜索,未几,果然看到姬舆一身素缯朝服,正与一名半百老者说话。
那就是旬伯?我仔细打量,那老者须发已灰白,却仍看着jīng力充沛,一身诸侯弁服衬得身形硬朗。他与姬舆说了会,转向身旁,我这才发现那里站着两名少女,虽距离太远不清面容,只望得笑靥灿烂,身姿窈窕,正与姬舆盈盈见礼。我怔了怔,正待再看,一队徙卒忽然开到前方,将他们挡在身后。
看看旁边,申目光微闪,正瞥着我。
我抿抿唇,道:“梓伯稍后若空闲,你可告知他我在此处。”
申应诺,行礼离开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有些说不出的希翼。原以为要在这么多人里见到姬舆,必定极其费事,已经做好回去再找他的准备了,不想竟这么快。心中有许多话要对他说,却又赧然,也不知道他是否还在为前天夜里的事生气,突然见了面会不会尴尬……
正想着,却见旁边驶过来一辆马车,御人长喝地勒马止步。稍倾,一名侍婢下来,撩起帏帘,向车内道:“夫人可yù下车?”
“也好。”一个柔软的声音道。过了会,一名女子扶着侍婢的手缓慢地从车上下来,身上裹着厚实的大裘。
我从帘子的fèng隙中看着她,愣了愣。只觉她虽背对着我,那身形落在眼里,却似曾相识。
拉车的马忽然打了个响鼻,刨刨蹄子,带着马车动了动。
女子转头望来,眉目脉脉,恰是那夜明月下与齐央几分相似的面容。
第125章 旬姜
我怔住,目光将要对上的一瞬,忽地放下车帏。
外面的一切都被阻住,眼前只余帘上细密的暗纹,透着晨光微微拂动。
“……夫人?”
“无事,去见国君吧。”她的声音隐隐传来。
侍婢应诺,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后,四周归于平静。
我坐在车上,犹自不动。
不料会在这里再见到齐萤,心中起了些微的纷乱。燮也在这里吗?心不觉沉下,我不怕他们,却一点也不想见到他们,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眼前车帏突然被“呼”地掀起,我一惊。
觪出现在面前,奇怪地看着我:“姮今日如何这般乖,竟呆坐在帘后?”
我松了口气,不禁喜上眉梢:“阿兄。”
觪脸上漾起笑容,将帘子撩在一边,道:“可久等了?”
我摇摇头,望着他,只见他穿着一身玄地弁服,腰间佩着直兵,神态间比平日多了几分飞扬的英气。忽然想起那日他入丰时的qíng景,我笑了起来。
“何事?”觪问。
“无。”我说,转头从车里拿出装着浆食的布包和陶壶,递给他:“阿兄收下。”
觪看着这些东西,目中浮起柔色,笑而不语。他伸手接过,递给侍从,对我说:“我已卜过,三日后出行大吉,侍从车马皆已安排妥当,姮到时返国便是。”
我一愣,这才记起两天前觪要我先回杞国的话。
“阿兄,”我犹豫了一下,道:“我还是等阿兄一道返国。”
觪摇头,将手按在我的肩上:“姮,战事无常,若为兄不及在母亲期年前赶回,还须姮cao持一番。”
我明白他说的也是实话,心中虽仍有些放不下,却还是点了点头。
觪眉间稍稍宽慰。
这时,一名侍从过来禀报,说毕公来送行了。
觪应了声,转过来,对我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姮,为兄还有些应酬。”
我笑笑:“阿兄但去。”
觪看着我,唇角弯起,忽而凑近前来,低声对我说:“我方才见到了子熙。”不等我反应,他已经笑着直起身,对我眨眨眼,转身随侍从走开了。
我坐在车上,面上阵阵发窘,哭笑不得。这个觪,八成是以为我从辟雍跑来不单是为他送行,还想见姬舆。
不过觪的话却也提醒了我。看看前面的大路上,那队徙卒仍没有离去,我想了想,让驱车的侍从留在这里等候,下车,朝一旁走去。
四周车驾停了不少,我在成排的马车后面找了个视线开阔的地方,往人群中东张西望。
远远的城门下,我一眼就看到觪正在与毕公见礼,旁边还有许多人,形态持重,似都是些卿事寮中的大臣。他们的到来显然受到在场人们的关注,不少人纷纷向城门走去。
忽然,我听到似乎有人唤了声“虎臣”。循着望去,果然,不远处,姬舆颀长的身影映入眼帘,一名贵族男子正与他作揖致礼。我心头一喜,正待瞅着人少的机会过去,却发现他后面还跟着人,却是刚才旬伯旁边的两名少女。
几人接踵在前方走过,又隔住了视线。我微微翘首,过了会,却见姬舆已与那人礼毕,向这边走了过来。
我的脚步顿住。
道路上扬着淡淡的尘雾,他们渐近了。只见姬舆面色沉静,两名女子落后两步地紧跟着,步态婀娜,面含笑意。
心中像蒙上了什么,忽而翻起一阵恼怒,憋闷不已。我深吸口气,整整衣裳,扬起头,从车后缓步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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