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阙_海青拿天鹅【完结+番外】(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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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又困惑,如果真是如此,以母亲的聪明通透,又是什么样的“误会”能让她坚持半辈子不放呢?
陈妫对于这件事自然相当不满。长期以来,二人一个专权一个专宠,尽管不睦,却也平衡。现在,父亲竟然整天地留在母亲宫里,这种待遇,连她都不曾有过,陈妫怎能甘心?她不像其他妾室那样畏惧母亲,入夜的时候,亲自走来,一脸温良地端坐在下首,也不说话,只是微笑,等着父亲告辞然后一起离开。
母亲对陈妫的行为不以为然,唇边挂着淡淡的嘲讽,自说自的话,也不留余地给她cha嘴,完全无视。
“……姮?”
正思索间,母亲的声音把我的思绪拉回。
她在铜镜中望着我,含笑地问:“何事愣神?可梳好了?”
我朝她笑了笑,把牙篦放下,说:“已梳好了。”
母亲对着铜镜微笑侧头,左右看看,满意地颔首,道:“吾女手工愈发jīng细了。”
我听了,洋洋得意地笑。
将要用大食的时候,寺人来报,说父亲来了。
我和母亲刚要起身迎接,父亲一身燕居常服,踱着方步走入室内。
见礼毕,父亲和母亲在榻上分头坐下。父亲关心地向母亲问起今天感觉如何,可有进食之类的话,母亲面色温和,一一对答。
我想起母亲起chuáng以后还没有吃药,便向他们说去端药,退了出来。待我用盘子托着汤药走到室外,听到里面传来阵阵谈笑的声音。
进去,只见父亲正津津有味地说着某个卿大夫的趣事:“……彼收势不住,竟当着众士人的面,跌下马去……”说着,朗声笑了起来。
对座的母亲也忍不住,以袖掩口,轻笑出声,神色竟是前所未有的柔和。两人其乐融融的样子,空气中似乎流淌着别样的温qíng,看在眼里是那么的令人舒心。我想起自己的那番猜测,不禁遐思,或许在过去,父亲和母亲也曾经这般和乐相处呢……
我缓步上前,将药放在案上。父亲伸手,将盛药的陶盂端到身前,用勺匕搅动,点头轻轻chuī凉,再递给母亲。
母亲看看站在一旁的我,面色微窘,犹豫了一下,接过陶盂。她浅啜一口,拧拧眉头,然后下定决心似地一饮而尽。
父亲随即又把水递上,让母亲漱口。
母亲喝过水,面色稍缓,含着一丝抱怨地说:“如今吾病已近痊愈,汤药却仍旧苦涩难咽。”
父亲抚须微笑道:“医师言此症重在调理,须缓缓图之,夫人不可心急。”
母亲微微颔首,淡笑不语。
两人又说了会话,这时,一名寺人进来,说陈妫遣人来见父亲,正在宫外候见。
母亲脸上的笑意微微凝住,父亲讶然起身,对母亲说去去就来,走出室外。
不久,他回到室内,面带忧色,沉吟片刻,望向榻上的母亲,对她说:“宫人来报,陈妫昨日受寒,今晨高热不止,请我过去。”
母亲的眼中的光彩黯下,笑容却更加深刻,声音雍容地说道:“既如此,国君当往探视。”
父亲的目光中透着歉意,道:“夫人体恙未愈,且安心休息,我哺时再来。”
母亲端庄一笑:“劳国君牵挂,妾感激不尽。”
父亲深深望了母亲一眼,转而看向一边的我,温声说:“姮好生服侍。”
我躬身礼道:“诺。”
父亲点头,披上大裘,转身离去。
门上的帷帘掀起放下,一阵寒风从屋外灌入,炭火的热气被微微驱散。
母亲坐在榻上,一动不动,侧着脸,眼帘微垂,看不清表qíng。
室中寂静得只余木炭燃烧的噼啪声,侍立众人无不垂首,大气不敢出。
突然,她的手往案上一拂,器具“砰”地全落翻在地,陶盂摔得四分五裂。
旁边的寺人噤若寒蝉,忙上前七手八脚地收拾。
待旁人匆匆退尽,我走到母亲身旁,手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唤道:“母亲……”
母亲仍然坐在那里,身体微微僵硬,冰凉的手指反握住我的手,抓得紧紧的。
良久,她转过头来,看着我,苍白的脸上自嘲的一笑,道:“姮,你看,这便是婚姻,不管你心意如何,终是一样结局。”
我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疑惑地望着她:“母亲……”
母亲松开我的手,将它执起,低头看着上面的红印,轻柔地抚摸,问我:“可疼了?”
我摇摇头:“不疼。”
母亲抬头,仔细端详着我的脸,忽而道:“姮可还记得去年你自成周返国后,母亲说与你的话?”
我怔了怔,低声道:“记得。母亲说,qíng之于男子,不过消遣之物耳,最不可靠,为女子者,万不可用qíng,一旦付之真心,将来必受其累……”
母亲看着我,笑笑说:“姮记得甚是清楚,却从未往心里去,可对?”
我低头不语。
母亲叹道:“吾女今年十四,来年八月即可及笄嫁人,若晋侯到时来聘,当是许他无疑。婚后如何,姮可想好了?”
我抬头望她:“母亲何意?”
母亲把视线移到地上,一块药渍未清理去,显眼地残留在那里。她缓缓开口道:“母亲知道姮心里恋着晋侯,将来嫁他必心满意足。然,女子出嫁后,余下一生,惟系夫君,若恩qíng有变,姮当如何?”
我诧异地看着母亲。
母亲淡淡一笑:“姮勿要再说晋侯必不负你之类的话,我且问你,将来晋侯婚后,定有颇多侧室,你与他纵然qíng坚如金,到时也不过众女之一。晋侯乃贤君,必不独宠,姮可敢担保他不会qíng淡爱驰?若不敢,姮又如何自处?”
我定定地愣住。
母亲的问话犀利得入ròu见骨,一字一句,皆如巨锤般直直打在我的心上。
我无从反驳,说实话,我的确不敢保证将来会怎样。
母亲盯着我的眼睛,半晌,微微叹了口气,道:“母亲所以教你勿托qíng男子,无非就是想说这些,这些年来,宫里的事你看在眼里,竟想不到吗?”
我惶恐至极。
其实,我不是没想过妾室之类的事。周遭男子,上至君王,下至平民,除了庶人和贫者无法多娶,其余人等无不纳妾。在这样的氛围下,妾室的存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没错,燮爱我,但这并不妨碍他把其他女人娶进来。
我之所以没有多想,并不是因为我甘心,而是因为我们的感qíng如此甜蜜,我总觉得这件事还没有定论,我们会找到解决的办法的。
现在,母亲的话在我自以为坚固的心壁上击出一道裂fèng,如果到时候我们无法解决呢?
我的心空落落的,周身发寒。
这个时代可以离婚,但女方是出妇,注定身败名裂;如果顺其自然地过下去,我看看母亲,她的生活就是我的榜样。
真的会这样吗?我一遍遍地问自己。
将来的生活像是罩着一层华丽的面纱,如美梦般动人,撩开一角,却觉得面目狰狞。
母亲将我鬓边的一丝乱发拾起,绕到耳后,轻声说:“姮,你自小伶俐,这些事是想不到还是不愿想?你如今已是大人,不可再以年幼为由逃避。姮也不必焦虑,你将来所嫁之人,无论是晋候与否,此事也无改变,你只需记住,既为人妇,首当敬爱夫君,然,”母亲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她用手捧着我的脸与我对视,目光如闪电般锐利:“沉溺爱qíng乃愚蠢之举,生活者,惟地位与权势可保,姮,你可明白?”
第37章 忧思(下)
[更新时间:2007-12-10 10:45:39 本章字数:3422]
说着,母亲突然俯身猛咳起来。
“母亲!”我急忙扶住她,帮她抚背。
过了好一阵,母亲渐渐地喘着气缓了下来,却将双手攀上我的肩头,将我牢牢扳住,双眼仍灼灼bī视:“姮,你可明白?”
我的胸中涌起无边的惊惶,她明亮的目光直直地透入心底,畅行无阻,似乎将我的所有思想一览无余。
更令我害怕的是,那些久久隐藏在角落里的迷惑和忧虑突然间全都跳了出来,赤条条的无所遁形,郁郁地充斥心房,胀胀地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它们无一不在附和着母亲的话,无数个声音反反复复地追问我:“你当如何?”
是啊,如果燮践诺,我嫁过去当是嫡夫人,可是接下来呢?他要是和所有诸侯一样,妾侍环绕,我当如何?
我一片茫然。
从我来到这个世界,宫中众妇的妻妾生活就像一出没完没了的大戏,在我眼前日日上演,母亲、陈妫、叔姬和其他妾室们各自参与其中。后来,晏和娡她们长大了,也被送往了别国,像她们母亲一样开始自己的戏文,或成或败,不一而足,个中滋味,酸甜冷暖,唯有心知。
我像个观众,看在眼里,品评是非得失,自顾地感慨,观念上却从不认可。为一个不完全属于自己的男子,终生定格在这宫室中,连母亲那样豁达美好的人也染上了那股郁郁之气。这样的人生,意义何在?幸福何在?
而如今,终于轮到我来面对它了。及笄后,开开心心地嫁给燮,然后呢?
为他无怨无悔地放弃原则,守着正室的位子,高高在上地做晋国夫人,对自己说燮他心里到底爱的是我,安然地过下去?
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那么,坦然地放弃爱qíng,追求权势呢?
我望着母亲,她目光恳切,嘴唇轻微发白,刚才的话音犹在耳旁,沉甸甸的,掷地有声。
她说得没错,爱qíng没了指望,转而追求权谋,这的确是聪明之举。
只是,权势和地位可以弥补心中的创伤吗?我想起那只摔得支离破碎的陶盂,长久以来,母亲做得可谓出色至极,却终究还是怨愤难平……
如果我不能接受,此生与燮便注定擦肩而过,之前一切将化作过眼烟云。这场恋爱难道真是注定无果而终?
数九寒冬,漫天大雪纷纷扬扬,没完没了。
从那日之后,母亲再也没有提起。她的耐xing惊人,神色如常地与我谈笑,言语间宠爱依旧,那天的话像是最普通不过的一场谈心,说过便置诸脑后。
不过,母亲的高明之处也正在这里。她知道我的xing子,留着空间给我好好思考,却无时无刻不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让我不得不认真对待。
一连几天,我都窝在暖烘烘的室内,常常坐在榻上拿着卷简书发呆,看了半天,目光还停在第一行。
寺人衿见我郁闷,对我说:“君主,今晨大雪方晴,日头正暖,何不到出去走走?”
出去?我想想,闷了几天,也该活动活动了,点点头,长长地伸个懒腰,起身下榻。
走到室外,一阵冷气迎面扑来,我结结实实地一个激灵,忙捂了捂皮裘,jīng神竟清慡了许多。放眼望去,果然已经放晴。杞宫重峦叠嶂的屋顶被厚厚雪盖着,天地间一片银妆素裹,冬日柔和地洒下光辉,一根根的长短不齐冰凌倒垂在屋檐上,晶莹透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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