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衣物在宫中存了许久,我来之前就有了。”妇仟说,“是何来历,大王与小臣庸都不曾说过,我等也不敢问。”
罂颔首,没再问下去。
天气也连续放晴,到了第二天,后殿已经收拾齐整,谁也看不出发生过什么事。
到了huáng昏,有小臣从商王那边过来,告诉罂,商王明日要到棠宫料理庶务。他走的时候,看四周无人,忽然给罂塞了一只小小的西麻布囊。
罂心中讶异,待得打开布囊,眉间一展,不禁笑起来。
那里面整整齐齐地塞满了新切好禾梗,手指一样长,笔直gān净,正是她惯用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晚安……
白棠
罂朝住处走去,脚踏在地上,陡然变得轻快。
“王子说,明日西墙下,他亥时过来。”
刚才小臣的话徘徊在脑海,她的嘴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亥时……她望望头顶,天色虽已经变暗,却仍觉得到亥时还要等上许久。
“宫正……”庖人端着一只陶盘从厨房里出来,看到罂,愣了一下,又缩了回去。
“怎么了?”正在灶旁吃食的两个囿人不解地问。
“我方才似乎看到宫正在笑。”庖人说。
“笑?”两个囿人相觑,一人想了想,道,“莫非气头过了?”
“那可好。”另一人抹着嘴道,“这几日过得心惊,她笑了,我等也好松口气。”
“你想得美!”庖人笑骂道,“你以为她是你家妇人,夜里chuī灯哄过就好?妇仟如今都看她脸色,我等不小心些,将来还有笞条等着!”
那囿人想起两日前笞条,不禁寒了一下,继续低头吃食不再出声。
日头当空,原野上,满是植物在热làng中曝晒过的味道。
几百的商人武士将狩猎的树林糙地三面包围,留个豁口,击鼓呼喝。栖息的飞鸟走shòu受惊,逃命一样纷纷冲出来。
豁口外,上百兵车列阵排开,商王早已率着一众贵族等候在此,旌旗迎风张扬,铜制兵刃闪闪发亮。见得禽shòu奔出,商王身后的司马chuī起长角,只听控弦声声,一时间飞矢如雨,无数鸟shòu在奔跑中前仰后翻。
血腥的气味随风弥漫,贵族们愈加兴奋,鼓角声持续轰鸣,他们驱车奔起,或围堵猛shòu,或追逐群鹿,喧嚣的声音似乎把大地也隐隐震动。
男人们的危险活动并没有妨碍到贵眷们的观瞻。
狩场不远,粗大的木栅围起堡垒一样的两个巨大的圆圈,中间停满了车驾牛马。更多的大邑商贵族男女身着缤纷的衣饰,在各式车盖和羽扇的荫蔽下观望着原野中的杀戮。每每大shòu倒下,都有人大声喝彩。
罂坐在一辆不大的牛车上,她的前面,几辆装饰隆重的马车并排停着,上面的贵妇戴着华丽高耸的头饰,她要坐直身体昂起头才能稍稍看清远处的qíng形。
在这群金光闪闪的贵眷们中间,罂的头上即使cha着睢国的金笄,在他们之中也仍然显露出十分不和谐的简朴。
周围,不少人侧目,几名年龄相近的贵族女子一直在瞄她,时而jiāo头接耳。
造成这qíng况,并非罂的意愿。
她今日一早起来就忙里忙外,准备迎接商王来棠宫的东西,唯恐有所遗漏。
没想到,一切都打了水漂。
商王昨日才回到大邑商,今日又临时兴起,一大早就带着一众贵族出郊外狩猎去了。
带话来的小臣驾着一辆牛车,对罂说商王有令,让她也跟随去狩场。于是,严阵以待的工作变成了出游,罂坐在牛车上,一路走出大邑商来到这里。
今日来观猎的人当中,大概只有她一个人的身份是宫正。罂看着四周的华服美衣,心里估摸到。
一阵惊呼声传来,前面几名贵妇指指点点。
罂跟着望去,只见被阳光映得耀眼的糙坡那边,一个硕大的野shòu身影正奔跑而来。罂把手搭在眉毛上,看了一会才认出来,那是一头身形庞大的犀牛。它也许是被武士从河滩那边赶来的,明显已经被激怒,横冲直撞。
行猎的贵族们早有人看到犀牛,几辆马车正朝它飞驰而去。罂的视线落在奔得最快的那辆车上,瞬间看到上面挺括的身影。
跃一手cao纵缰绳,一手握着长矛,纵车向着犀牛直直冲去。
“呀!”那马车的影子与犀牛几乎相叠的时候,前面的贵妇口中惊呼,几乎掩面。
罂的心也刹那跳到了嗓子眼。
阳光仍然刺目,马车的影子依然奔驰向前,犀牛却已经嘶叫着倒地,身上直直地cha着一根长矛。
人群中顿时爆出一阵叫好之声。
罂的心回落下来,仍咚咚作响,这才发现身上起了一层冷汗。
正想着再看,忽然,她耳边响起一个悠悠的声音:“啧啧,我就知道是你。”
罂讶然回头,却见一个身着戎装的男子立在身后,那面容俊秀而熟悉,竟是册癸。
难得遇到熟人,罂又惊又喜,打量着他的装束,“册癸!你怎在此?”
“我为何不可在此?”册癸对她的反应似乎很满意,优雅地昂首微笑,“还有,我已不是作册,你该叫我小史癸。”
多了个熟人,似乎并没有给罂的处境带来更好的改变。相反,癸这张脸似乎许多人识得,不时有人远远朝他打招呼,接着,目光投向罂,更加疑惑。
一直瞄着罂的那几名女子也有两三人认得癸,目光殷殷地行礼。
癸面带微笑,一一还礼,却一直站在罂的身旁。罂很满意,这个家伙最大的优点就是不会见色忘友。
“你怎成了小史?”等他跟周围一圈人打完招呼,罂迫不及待地问。
癸笑笑:“这你就不晓了,在你来庙宫之前,我家中就已经打点此事,这两日才离开庙宫。”
原来如此。罂颔首。
史在这个时代是军职,商人认为国事唯祀与戎,征伐不断。贵族们想要出人头地,最简便的方法就是加入王师。
“小史好当么?”罂问。
“嗯?”癸看她一眼,似乎有些讶异于她的孤陋寡闻,“你知道小史是做什么的?大史率师征战,辅佐之人,就是小史。”说着,他眉眼间满是意气风发,“我家中若算上族叔伯,一共出过二十八位小史,你说有大邑商有谁能比我更胜此任?”
罂讪笑。
她记得当初自己刚来的时候,癸跟她说起大邑商作册的好处也是这般语气。
“册宥呢?”罂又问,语气惋惜,“你与册宥jiāo好,如今离开庙宫,想来很是不舍吧?”
“册宥?”癸表qíng轻松,像是在谈论一个遥远的名字,“忘了说,他如今也不是册宥,你下若见到他,该称他小史宥。”
看到罂的满脸讶色,癸笑笑,补充道,“他这事比我打点得还早,去年就定了。”
罂哑口无言。册癸此时的样子,就像一只成功傍了主人的哈巴狗那样洋洋得意。
她发现包括自己在内,这三个人都换了工作,而且都算升了职。当然区别也有,小史比宫正qiáng多了。她想起自己那点来之不易的加薪,问癸:“你二人如今成了小史,每年几贝?”
癸想了想,不大确定:“我也不记得,似乎听过宥说,有一朋五。”
罂的表qíng登时被击溃。
可耻的贵族。她白了癸一眼,转过头去。
二人这边说着话,忽而闻得狩场那边响起鸣金之声。观众们一阵欢呼,待望去,原来狩猎结束,商王准备颁猎了。
罂望见兵车在鸣金之声的召唤下,纷纷齐聚,重新列阵。涌动的车马和人影之中,她看到了少雀和载,凝神再望,跃的身影落入眼中,却一晃又不见了。
武士们将贵族们猎获的野shòu尸体抬过来,整齐地摆放在地上,一眼望去,密密麻麻。
商王身材魁梧,立在他的六马大车上,疾风将他的两袖鼓起,头上金冠耀眼。即使距离有十几丈,罂也看得清那张脸上的笑容。
第一个受颁的当然是跃。
他独自猎获了一头犀牛,当他从阵列中出来,许多人大声叫好,罂听到那些年轻的贵族女子们一阵激动的叽喳声。
她伸着头,跃站在地上,模样比方才看到的清晰多了。他身着短衣,外面套着甲胄,壮硕的身形在地上投着长长的影子。
“啧啧,你看你看。”癸在旁边冷笑道。
罂顺着他的指向望去,却见一个窈窕的身影出现在商王身旁,竟是兕骊。跃上前时,她笑吟吟地将一只铜爵奉上,跃接过,仰头饮下。
又是一阵叫好之声。商王抚须,兕骊望着跃,笑靥如花。
下一个上来受颁的人,面容却是全然陌生。那也是一个年轻人,看起来跟跃相差不了多杀,身着皮甲,辫发高高束在头顶。
“那是谁?”罂问癸。
“兕任。”癸说,“兕侯长子,将来要继位的。”
原来是兕骊的兄长。罂又问,“怎从前不曾见他?”
“你不知么?”癸说,“兕任率师伐东夷,获俘两万人,才回到大邑商。大王这次行猎,为的就是招待他呢。”
罂了然。
“兕任武力很qiáng么?”过了会,她状似随意地问。
“嗯?”癸看看她,笑了笑。
“比王子跃是差了点,”他说,“可王子跃往下数,第二个便是他了。”
罂没说话。
颁猎那边,兕骊又盛起一爵酒,捧到兕任面前。
兕任接过酒,同跃一样仰头饮下。似乎有人说了一句什么,包括商王在内,那边的人都笑了起来,兕骊的面容尤其灿烂。
罂望着那边,双目静静。
日间的热气在晚风的chuī拂下渐渐散去,huáng昏来到,月上梢头。
棠宫中无事,众人早早地各自歇息去了。
亥时还没有到,罂就来到了棠宫的西墙。
这里有一扇侧门,罂走过去,借着月光撬了撬门闩,一切正常,是可以开的。
就在这里等着吧。罂心里道。
虫鸣声高高低低,夏夜的庭院里并不寂寞。罂没有点松明,附近糙丛里蚊子不少,老听到它们的声音在耳边围绕。罂一边用袖子挥掉那些讨厌的声音,一边还要盯着地上。西墙这边平日很少人来,糙长得高,罂可没有忘记上次那条大蛇。
正思索着,忽然,她听到窸窣一声,转头,却见不远处的墙头上翻下来一个人影。
“罂?”跃的声音在一片虫鸣之中格外悦耳。
“跃。”罂忙走过去,看着那勾勒在月光下的英俊轮廓,又讶异又好笑。有门不走偏要翻墙,正宗得不能再正宗的幽会戏码。
跃低头,拍gān净身上粘到的枯叶灰尘,皱眉道:“这么脏,棠宫囿人也太懒了些。”
与白日里见到甲胄戎装不同,跃此时穿着轻便雪白的絺衣,确实容易蹭脏。
她忍住笑,问:“怎不走侧门?”
跃说:“我不知你在何处,又怕敲门惊动他人,便翻了进来。”说罢,他把袖子拍gān净,转过脸来,月光下,双眼看着罂,唇间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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