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邑商的屋宅?”罂不解。
“你不知么?”姱说,“睢国在大邑商有宅,占地可不小。你母亲从前带你来大邑商,还曾住在里面。”
罂一窘,笑了笑。妇妸那时的事qíng,她的确没有印象。
姱继续道:“罂,国君知道你要嫁王子跃,可高兴得很。使者说,他已经命国中工匠打造媵器,光是丝帛就预备要装好几车,匠人都抱怨不知能不能赶完。”
“这么多?”罂有些讶异。
“不多。”姱瞪她,凑近前压低声音,“王子跃将来要做大王,你可就是王后!”说罢,朝罂眨眨眼。
罂苦笑,弯弯唇角。
王后么……不知道为什么,提起这两个字,她就会想起兕任关于王后母国背景的那番话,心里的一角像是吊着什么,却又抓不着。
跃虽然忙碌,娶妇的事却没有耽搁。
没过多久,庙宫的贞人毂奉商王之命,算出了适合卜定王子妇的日子。到那一天,商王将亲自主持仪式,将跃和罂的生辰行卜。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终于到了行卜之日,跃早早地来到了棠宫,随他一起来的还有少雀和姱。
“我妇人怕你担忧得晕厥,要来陪你。”少雀看到罂,似笑非笑,张口就带着调侃。
罂还没说话,姱却已经脸红,嗔怒地瞪他一眼。
少雀心qíng很好,一脸嘻笑。
罂不管着夫妇二人,看向跃。
他今日特地穿了礼衣,颀长英挺的身形裹在雪白的衣料中,眉目平添了几分jīng致,清俊无双。
“不过是照例行卜,不必担忧。”跃看着她,和声道。
罂莞尔,点头:“好。”
跃抬手抚抚她的头发,低低道:“在宫中等我消息。”
说罢,一笑,转身朝宫外走去。
“睢罂,照顾好我妇人。”少雀跟在跃的后面,回头道。
姱又瞪他一眼。
“他在家中好好的,到了你面前就这样。”姱羞窘地对罂说。
罂脸上笑着,两只眼睛望着跃的身影,脑子里却停留在方才那笑容里。心里嘀咕,怪不得商人尚白,跃穿着白衣的时候,笑起来都比平时动人呢……
罂原本觉得今天的占卜是例行公事,先前并没有多在意。可或许是受了姱的郑重影响,跃走后,她竟也觉得时间变得难捱起来,总是不自觉地朝屋外张望。
姱看到她的样子,不住说不怕不怕,她那时也这么担心,最后都是大吉。她又举例,说她母亲、祖母、外祖母还有几个嫁给了谁谁谁的堂妹表妹都是这样过来的,没人因为占卜坏了婚事。
可她越这么说,罂就越是坐立不安。心里苦笑,她不来安慰自己倒还淡定些。
后来,姱在棠宫的偏室中找到一台织机,二人研究起织布,那种惴惴的感觉才慢慢平复。
时辰慢慢过去,快到日中的时候,忽然,室中的光照暗了下来。
罂和姱正讶异,宫人们的惊呼传入耳中:“日晕!日晕!”
二人吃一惊,罂连忙起身,快步走出门去。
抬头望向天空中,只见灼灼的太阳被一个圆圆的黑影挡住,只剩下一圈光晕。整个天空擦黑,暗得像要入夜。
“天再旦!”外面有人在喊。
“罂!”姱急忙把她拉进来,“日晕有祟,不可出去!”
话才出口,她却发现罂怔怔的,双目望着天空,脸上已经变得苍白。
大祟
日食没多久就慢慢过去,天空重新变得明亮。
人们却仍然惶恐,大邑商中,无论尊卑老幼,纷纷出门向太阳叩拜祝祷,唯恐上天降祸。不少人带着临时准备的脩ròu和酒来到庙宫里,争先恐后地向大社的神主献祭。
相对于外面的热闹,庙宫的正殿上却笼罩在一股诡异的寂静之中。
参与王贞问的宗子和贞人们面面相觑,时不时将惊疑的目光瞥向上首。
王子跃将娶妇,今日要贞问男女双方的生辰。礼仪过程繁杂,就在贞问将结束之时,天空忽而暗下。
日晕,乃降祸之象。
谁也没想到这样的吉日会出现日晕,商王立即中止了仪式,命贞人毂贞问凶吉。
贞人毂一连三告,皆是凶象。
再以卜甲推演,祸出之处,对应的正是王宫。
这般兆象,众人皆惊。卜甲在每个人的手中传过,上面的圻纹线条曲折,跃的目光定定盯着,嘴唇紧紧绷起。
低低的议论声响起,嗡嗡一片。
“大王,”宗伯清了清喉咙,向商王一揖,道,“王子妇之事,我看……”
“日晕与王子妇何gān?”跃皱眉,打断宗伯的话。“先前贞问乃是大吉。”
一名宗子却道:“话虽如此,可此时日晕,岂非上天有示?”
跃横眉,却闻得一直缄默的商王沉声开口:“休得争执!”
商王坐在上首,瘦削的脸上看不到一点波澜。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贞人毂的脸上。
“贞人之意如何?”他问。
贞人毂也一直沉默,看向商王,神色平和。
“大王,”他郑重地一揖, “大王,先前卜王子妇生辰,其相合与王子,确是大吉。然日晕之象,虽百年不过二三,却每每伴以灾祸。臣以为,睢女虽合王子,然天象有祟,恐不合于国。”
跃脸色一变,正yù分辨,旁边的少雀出手按住他的肩膀,示意地摇摇头。
“哦?”商王面色不改:“贞人以为,睢女有祟?”
贞人毂道:“大王可曾记得,十八年前,有凤鸣于亳社。臣等连月卜问,其示祟在棠宫。大王忍痛将妇妸逐出大邑商,其祟得解。一年后,妇妸诞女,中恶而痴傻。王子妇身系王嗣,只怕……”
“胡言!”跃再也忍不住,向贞人毂勃然喝道,“当年之祟既解,何以再提?!”
“话虽如此,”宗伯开口道:“可睢罂当年中恶痴傻,乃共睹之事。且大王曾梦鸟集,恐为前兆之余。”
这话出来,众人纷纷颔首。
跃不理睬他们,转向商王,在座上一揖,声色激动:“父亲!睢罂端正识礼,并无错咎!”
“王子怎知其恶已尽?睢罂为王子妇,大祟则降,这可是卜象所示!”一名臣子驳道。
另一名宗子道:“自睢罂来大邑商,雷击大树,河水泛滥,大王染疾,又梦凶象,实事端频繁。”
“王子勿恼。”贞人毂并无愠色,声音缓缓,“我等皆就卜象而论,亦可商议破祟之法。”
跃双目寒光如芒,深吸口气,怒极反笑:“贞人之意,何为破祟之法?”
贞人毂却道:“上天之示,臣不敢妄断,须择日卜问。”
跃神色一变。
“噤声!”商王忽而断喝。
众人忙静下,朝上首望去,只见商王目光凌厉。
他正襟危坐,声音不怒自威:“如贞人所言,择日卜问。”说罢,看一眼跃,“至于睢罂,且羁往湡宫。”
众人随着商王的离开各自散去,庙宫之中渐渐变得冷清下来。
贞人毂立在长阶之巅,望着商王仪仗渐渐远去。再望向前方,小半个大邑商的房屋和街道尽收眼底,宫殿那边,重檐高台笼罩在茫茫的日光之中。
风chuī来,贞人毂忽而打了个寒战。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回头,看到一名白发老者缓缓踱来。
贞人毂愣了一下,很快恢复神色,向他一礼:“大师。”
师说乃朝中重臣,本名傅说。商王即位之初,受梦示往民间访贤人,于傅岩寻得傅说。师般去世之后,傅说便一直任大师,几十年来为上下倚重。包括王后和贞人毂,即使在气势最盛的时候,也没有人敢对师说不敬。
“贞人今日做了大事。”师说看着他,声音缓缓。
贞人毂心中一动,面上淡笑:“既受王命,自当全力。”
师说看着他,灰色的双眸中无波无澜。
“小王人选,大王属意王子跃。”他忽然道,“若无意外,王子跃当可继位,若娶妇,则为王后。”
贞人毂听他说完,却不明其意,只得答道:“正是。”
师说缓缓抚须,微笑道:“贞人可觉得王子跃像足了大王当年?勇武好qiáng,面似谨慎,实则无所顾忌?”
贞人毂一愣。
“王子跃若继位,娶个母家单薄的王子妇也好过与兕方联姻。”不待他开口,师说抚须道,:“大邑商也该有个不那么为方国卖命的大王。”
说罢,他目光深远地看看贞人毂,慢慢朝阶下走去。
那背影在石阶下远去,贞人毂却仍然立在原地,脸上yīn晴不辨。
“贞人,”一名年轻的贞人走出来,犹疑片刻,低声道,“师说所言极是,王子跃将为小王,贞人今日岂非……”
“不必你说!”贞人毂转头瞪过来,神色竟透着狰狞。
年轻贞人吃了一吓,说不出话来,睁大眼睛望着他。
贞人毂长长吸了口气,好一会,脸上扭曲的神色才平复下来。
“方才师说之言,不得与旁人道去。”他咬牙道。
年轻真人唯唯答应。
贞人毂不再理会,朝殿内走去。
“……我家主人遣我来此,乃是要向贞人问一句话,十八年前妇妸之事,贞人可还记得?”那天夜里来人的话回响在贞人毂耳畔。
他脚步沉沉,两手在袖中紧攥,骨节发白。
商王从庙宫回来之后就躺在了榻上。
小臣庸指挥着一众宫人端水熏药,为商王捶背缓气。
商王闭目养神,好一会才睁开眼睛。
“果然不是从前了。”他看着头顶梁上的云雷彩画,自嘲地低声一叹。
小臣庸笑笑:“今日事出棘手,大王思虑过重。”
商王目光凝起。
“跃何在?”他说,“召他来。”
跃一直等候在殿外,商王召唤,他即刻跟着小臣庸入内。
走过堂后的时候,小臣庸忽然止步,转过头来。他看看四周,叹口气,对跃低声道:“王子,我知你心中难受,可如今之事你也知晓。小王与王子载接连离宫,大王面上硬撑,心中却是苦楚。这几月,他极少安眠之时,故而病痛反复,脾xing愈劣。”
他看看跃,见他并无恼色,继续道:“贞人之言虽逆耳,却是卜问所得,宗族臣子又在场,大王怎好否认?王子,大王如今已不如从前,试想若出了万一,大邑商之中,唯王子可承继。王子自幼受先贤教诲,成汤基业二十余世传至如今,王子可忍心为一女子断送?”
“断送?”跃的目光骤然犀利,“小臣庸亦以为睢罂将断送国运?”
“王子若意气用事,睢罂就可断送国运。”小臣庸肃容道,“彼时,睢罂也正应了贞人毂之言,成了大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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