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地面震动,鸟shòu惊走。旌旗飘展,数百名东宫武士和谢家私兵从四面八方驱马聚集。
司马煜和卫琅听到竹笛声,差点没就地扑倒——谢涟你个叛徒,忘了大家这么些年一起翻墙钻dòng的革命jiāoqíng了吗?!这么些人冲上来,还打个屁啊!
而谢涟带着那几乎可以称作军队的数百人,如战场上最镇定自若的将军,手上长剑一挥。
“大军”轰隆隆的开动了。
——个人逞能事小,家族声望事大。这可是在他家的地盘上,有事还是尽快解决的好。否则事gān北边使者、王家闺秀和当朝太子,真闹起来,伤了哪边的jiāoqíng都不好。
只好牺牲司马煜和卫琅一点小冲动了。
谢涟心里可盘算得跟明镜似的。
阿狸六叔虽然也能挥剑,但到底不是正经习武之人。面对北边野láng似的武士,左支右绌,反而要拖家丁的后腿。此刻王家六个人都已经被压制住。
崔琛见人在手心了,更有猫逗老鼠的兴致。慢悠悠的驱马上前,拿剑去挑车帘子。
车帘厚重,然而剑这么比上去,还是依稀可见一道暗影。
珠翠在车里便有些焦急。阿狸拉了她的手,令她稳住。
一面开口对外面说道:“我记起你了。”
崔琛不冷不热的“哦”了一声。
阿狸道:“你是那什么少年英雄,名叫什么来着?”
崔琛:……
“既然我该记得你,想必你是有什么令人记忆深刻的英雄事迹?”阿狸依旧是拖延时间的思路,“你说来听听,许我就想起来了。”
崔琛自认勇猛,比别的少年都更有资本傲然。他纵然不屑自夸,此刻却也下意识去想些自傲的事。
他十岁时出猎,马失蹄跌倒,他持剑独对野láng,毫无惧色。
他十二岁时随父亲上战场,匪首污言笑他年少,他纵马入阵,斩首而归。
……但他越想那些英武事迹,脑中更挥之不散的那日被人扯掉裤子打屁股。再好的修养也要爆胎了。
偏偏在那种qiáng烈的屈rǔ里,还有一颗横空丢出来的烂白菜。他记起青州城街道上有一面鼓,那鼓只有他纵马出行时才会响起。他一贯觉得那鼓声威武壮行,行人纷纷逃窜避让令他得意。然而那颗烂白菜落地时他瞧见木桶后躲着的人惊惧厌憎愤恨的眼神。猛然觉得,这和那击鼓之人的表qíng,和那些逃窜避让的人的表qíng,何其相像。
他被那些他压根没有放在眼里的蝼蚁小民,厌憎愤恨了。他们眼里,他和野láng、土匪一样不堪和凶残。说不定还并称“青州三害”。
这些想法太败兴了。
崔琛挥剑去砍车帘,偏偏这个时候阿狸忽然说:“啊,我想起来了。那日你在集市上纵马,践踏韭菜白菜,驱逐小贩妇孺时的身姿,当真十分威猛。”
她是故意的。
崔琛心里bào怒,但奇异的克制下去了,“跟我回家后,你可以慢慢的说。我会仔细听着。”
那些他没听过的难听的话,他会一句一句的,全部bī问出来。
轰隆隆的马蹄声就在这个时候隐隐传了过来。
阿狸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飞快探身对车夫道:“跑!”
车夫怔愣的时候,阿狸已经抬手拉动了缰绳。
崔琛比阿狸更早觉察到地面的震动。
北方局势动dàng,常年战乱。崔琛跟着父兄上战场的次数多了,几乎枕戈待旦。凭马蹄声就知道来敌多寡和远近。
他才没有为这种小事拼死的觉悟。立刻打手势令护卫们撤退。自己则夹紧了马肚,探手进车厢里,想把阿狸拖出来。
……所以说这娃很悲催,他拉住了珠翠的手腕。阿狸瞧见,回头就在他手背上狠狠的啃了一口。立刻就见血了。
牛车猛然间前行,撒蹄狂奔。崔琛几乎被带下马去,只能匆忙放手。
他又追了牛车几步,见漫山遍野的人冲下来,知道不能耽搁了,才愤恨的撒手,拨马逃走。
牛车缓缓的停了下来。
阿狸和珠翠长舒了一口气。江南湿冷的朔风透窗而入。微微的刮骨,阿狸不觉就裹了裹身上的披风。
外面有杂乱的马蹄踏地和嘶鸣声。车夫也赶了牛车回头。
正有人向阿狸六叔问话。隐隐约约听不真切。大概是些“可伤了人?”之类的例行。却听得清问话人的马蹄声,纷纷沓沓,有些很不耐烦的意味。
牛车摇摇晃晃的回去。
这一天天光不算晴朗,有yīn云密布,风时紧时松。在某一刻,当风逆折chuī入车帘的时候,阿狸听清了那少年的声音,他说的是,“车上的人呢,没伤着吧?”
四面的嘈杂马蹄与马嘶就如尘埃般瞬间落尽,阿狸耳中一时寂静如斯。
她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只是眼中忽然就模糊了。千军万马之中,那人金盔鳞甲,仿佛在燃烧一般厮杀着。风过白水,苇花chuī折。他回眸寻望,明明没有寻见,阿狸却被那目光灼痛了。
车夫答话,“没有伤到,一切安好。”
阿狸攥紧了手心,端坐着。僵硬得脖颈都不能转动一眼,只泪水在眼眶里转啊转啊。
那个人离她这么近。
只要一掀车帘就能望见。
可是望见了又能怎么样。不过是又一回,故人相见不相识。
而司马煜确实是不耐烦的。崔琛跑了,卫琅去追了。偏偏他追不得——当着这么些人的面呢,他明知对方是清河崔家的人、北燕来的使者还追过去,就太不识大体了。他阿爹不抽他才怪。
他也不擅长善后,糙糙问完了话,就一个人到一旁画圈圈去了。反正有谢涟在呢。
想起谢涟就又腹诽不止——真是太不仗义了!
他驱马远远的在一旁踢着土里糙根,十分无趣。
不经意的望望那辆牛车,总觉得有些眼熟。却也懒得多计较。
直到阿狸六叔致谢,牛车缓缓的行远了,他才电光火石般将一切联系起来。脑海中牛车悠然驶过街巷,车上少女声音清脆如水击白玉,瞬间便打乱了他的心境。
但他依旧只是望着。
有什么东西绊住了他的脚。令他只能望着。
甚至连望着都不许。可是有一些渴求,便是本能也无法克制。
他就这么放任他们一次次的擦肩而过。
也许擦肩而过的次数多了,便连凝望的渴求也消失殆尽了。
那个时候,纠缠不休的孽缘,也就斩断了吧。
展眼冬尽,又是一年元日更新。
人日天晴,皇帝在华林苑大宴宾客。
皇帝已经知道了司马煜和崔琛间的——也或者是司马煜对崔琛单方面的——龃龉,怕他胡闹,将宴会弄砸了,便不许他参加。
司马煜那里忍得住?和卫琅一合计,两个人扮女装偷偷溜进去了。
原本一切顺利,虽则皇帝看到儿子的女装在心里狠狠吐了一大口血,但听他反击北使的言辞犀利有节,十分不俗,心下还是有些宽慰的。
谁知使团里忽然有一少年横空杀出,上前拉了司马煜的手腕就跪到皇帝跟前,请求将美人相赐。
皇帝差点连肝都喷出来了。司马煜也一脸黑线。
皇帝觉得,那少年绝对是故意的——你看他明眸皓齿,眉梢眼角已可见日后绝代风qíng,换上女装只怕比他儿子还美貌十倍,哪来这么多一见钟qíng啊?
对了——皇帝忽然想起来,这少年似乎就是建邺城中沸沸扬扬传诵着的美少年,似乎是叫穆清?
皇帝看了看他跟慕容决三分相似的面容。心想,什么穆清?只怕是慕容清河吧。
想到这使者可能是女扮男装——虽然怎么看都是个货真价实的少年——皇帝的心qíng才稍微好转。反正跟他儿子不过是一路货>皿<!
这才不冷不热的说道:“我朝只有男人纳胡女,女人从不外嫁。此事不必多言。”
公主不入胡,这还是当年孝贞皇后定下的规矩。嫁女谋和,非我子孙,这是原则xing的问题。不要说这是儿子=__=,就算真只是个小宫女,皇帝也绝不对答应的。
穆清还想说什么,慕容决忙上前打岔,将此事揭过了。
王坦就在底下喝酒。想到这个可以毫无心里障碍的打扮成宫女溜进国宴的人,就是他日后要侍奉的君主,不觉脑壳抽痛。
阿狸病了。皇后那边的国宴她没有参加。
人胜节帖人胜。
阿狸卧病在chuáng,却还是披衣坐起,用剪刀仔细的将红纸剪成小像,替家人起伏消灾。
她别的才能平平,唯有手工最好。
那剪刀蜿蜒而裁,纸屑纷纷而落,不多时便是一张惟妙惟肖的人像。
第一张是阿婆,长命百岁,无病无忧。
第二张是阿爹,康健安乐,诸事顺遂。
第三张是阿娘,福寿双全,夫妻美满。
然后是阿琰、阿萝……
阿狸将小像一张张贴在屏风上。
屏风上绣着红梅,凌雪盛放,如烈火泼洒。
她将最后两张贴上去,指尖擦过。那是她和司马煜。
她忽然就想起那年上元灯节,乌云闭月,寒风chuī雪,司马煜抱着两只泥老虎等在他家门外。樱花糙烂漫绽放。落雪成白。
她几次张了张嘴,终于发出声音来,“一只是你,一只是我。”
愿年华似锦,岁岁相见。
49只如初见(一)
阿狸在这一年上元灯节见到了穆清。
当然不是什么巧遇。
穆清来江南的机会大概一辈子也就这么一次了,而阿狸能光明正大出门的时候也不会太多。
月上柳梢头,人约huáng昏后。
这几乎是个心照不宣的日子。
唯一的麻烦是,晚饭才过,卫琅这厮就带了人提了自家特制的花灯串门子来了。
这孩子貌美嘴甜,想要讨好什么人简直手到擒来。xing子又跟老太太投缘。再有阿狸四叔那重关系,老太太早就把他跟王琰一样待了。
恰阿狸说要出门,老太太还有些不放心,卫琅立刻就自告奋勇,“我带妹妹出门。您就jiāo给我吧,保管不让人蹭到一根发丝。”
人跟人就是不一样。
当年谢涟和王家熟到就差一纸婚约了,然而和阿狸单独出门这种逾礼的要求,他也从不会说。便是把卖巧的机会送到他跟前去,他也必然牢牢的把握住分寸。
谢涟就是太知趣了。跟他相处如沐chūn风,绝不会有烹炸酷冷之痛。然而一朝错过了,却也没什么特别令人追忆的。只在不经意间一个闪念,忽然惆怅便如水泛滥,酸楚从心底最深处满溢上来,却要想一阵子,才隐约明白自己是错失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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