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师爷叫来了一名皂隶在前面带路。
陆长亭也就坠在了队伍的尾巴后头,跟着去见安喜。
陆长亭从来没有见识过这个时代的牢狱,从前他都是在电视里看见的。但电视里看见,和亲身体验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感觉。当他踏入衙门的大牢之后,陆长亭便感觉到了一阵yīn寒和湿气扑面而来,其中还夹杂着一些臭味儿。
毕竟这牢里的犯人可没什么机会洗澡,他们的恭桶甚至都是搁在牢中一起的!当真是吃喝拉撒睡都在一处。
陆长亭不自觉地皱起了眉,鼻子也跟着皱了起来。
他不知道安喜会不会哭鼻子。
安父和他一样的急躁,在前面走得飞快,陆长亭自然也是紧跟不落。
他们很快停在了一处牢房外。
陆长亭伸手拨开前面的人,走到了安父的身旁去。
刘师爷斜睨了陆长亭一眼,态度竟是分外的冷淡。陆长亭也不在意,像他们这样的,个个都是见风使舵的好手,之前看他们不凡,但因为身份猜不透,还能保持几分尊重不敢得罪,后来知道了身份,等朱棣一走,反倒对自己冷淡起来了。不就是因为清楚了自己的身上已经没有价值了吗?
陆长亭只扫了刘师爷一眼,便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安喜。”不等安父开口,陆长亭已经当先出声了。
牢里的光线着实不大好,借着油灯昏暗的光芒,陆长亭只能瞥见安喜坐在了破烂的chuáng铺上,一动不动。
“安喜。”安父也忍不住开口了。
安喜还是未动。
突然遭遇这样的大变故,安喜定然都已经吓傻了。
陆长亭有些心疼。
安父厉声道:“还不快将牢门打开?”
皂隶哪敢耽搁?马上从牢头那里取了钥匙来将牢门打开了。安父也顾不上里面有多脏了,直接就大步走了进去。
陆长亭也紧跟其后。
“安喜!安喜!爹爹来了!”安父上前便将人搂入了怀中。
看着安父还是这般疼宠安喜,陆长亭方才松了一口气,若是都如安夫人那般,那安喜便是真的没有生路了。
“……”回答安父的只有一片死寂。
陆长亭忍不住也走上前去,低声道:“安喜。”
安喜却是谁也不理,比之昨日,他连看都不看陆长亭了。
陆长亭伸手想要去摸安喜的面颊,谁知道却摸到了满手的湿润。
安喜还是在哭,他在无声的哭。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不知道为什么一夕之间,安青死了,而他却被推出来成为了罪人。
安父拿安喜实在没了办法,他低声哄了安喜半天,安喜连一句话都不肯说,安父便只有转头求助陆长亭,“长亭,你瞧瞧他,你瞧瞧他是怎么了?”
陆长亭哑着嗓子道:“安喜以前紧张激动的时候,便会难以成句,这次受到的刺激这样大,他自是无法说话了。”
而安夫人不也正是算到了这一点吗?她知道安喜哪怕是受到了一点刺激,都会蜷缩起来,不肯再有任何话语。而在这样的时候,安喜一旦选择不辩驳,那就是在将自己送上死路。
一个连辩解都不会的人,那还是不任人定罪吗?
安父的脑子里百转千回,也想到了这一点,他转头看了看刘师爷,道:“我要将人带回去。”
刘师爷心里直犯嘀咕。
不是吧?为了个傻子小儿子?优秀的儿子死了都不算事儿了?虽然那是个庶子,但这个庶子可比两个嫡子都要qiáng啊!
这些话刘师爷没法儿说,虽然他觉得安父的决定实在怪异了些,但他也只能妥协。
见刘师爷半天不同意,安父忍不住道:“我这小儿子,一受刺激便无法开口说话,如今他连话都不会说?又如何认罪?我先将他带回去,待他恢复了之后,我再问一问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刘师爷笑了笑道:“人要带走是没问题的,但是您得知道,这次的事儿闹得有些大。”
满城都知晓了。
虽然都是安家自家人杀了自家人,但这也不能因为安父不追究,他那小儿子便可免了一死吧?这……这岂不是做给百姓看,叫他们知道律法都是儿戏吗?
安父的面色更为难看了,显然他也想到了这一点。
此时安父心底的yīn谋论也就更严重了。
明明是在安家内宅出的事,为什么会在发生了之后,这样快的功夫就传遍了全城?安父都不信中间没有猫腻。
陆长亭拽了拽安父的衣袖,“先将安喜带走吧,等带回去了,其他才好说。”
安父无奈点头,“好,走吧。”他直接伸手将安喜抱了起来。
安喜倒是不挣扎,就乖乖地任由他抱着走了。
陆长亭估摸着,昨日安喜也是这样乖乖被人推到皂隶跟前去的。
安夫人何其狠心!
安父抱着安喜很快出了牢房,他们找了辆马车,上了马车之后便打算往安家回去了。
陆长亭抿了抿唇,实在想要安父别回去。
或许是心底实在太焦躁了些,难免就有些qíng绪被呈现到了脸上。
安父看了看他,“长亭可是有话要说?”
“若是有人硬要置安喜于死地,您要怎么做?”
安父绷紧了脸色,“我会让县太爷放人的。”
“就算县太爷放了人,就算他可以不顾一切,让安喜好好活着,但安喜在中都本来就已经多受诟病了,等他头上还有个杀死庶兄的名头之后,他还能好吗?”陆长亭咬了咬唇,“您能护佑他一辈子吗?”
“当然能。”安父想也不想便道,“安喜这般模样,又如何娶妻生子?我本也没指着他这些,就让他一辈子无忧无虑便好。待我死时,便带安喜一同离去。只是没想到,偏偏发生了这样的事。”
安父的话音刚落,安喜突然就激动了起来,他的眼泪流得更凶了,紧紧抓着安父的衣角,口齿不清地道:“死……死……”
应当就是安父方才说的话,一不小心便正好戳到安喜的恐惧点了。
“谁也不会死。”陆长亭一把握住了安喜的手腕,qiáng制xing地对上了安喜的双眼,无比认真且坚定地盯着他的双眼道。
安喜“哇”地一声,大声哭了出来。
“长亭……”
陆长亭舒了口气。
对外界还有反应就是好的,还真多亏了安父说了这么一串死不死的话。他之前是实在担心安喜对外界产生了恐惧,将自己封闭起来。不过此时陆长亭发现,安青死亡的恐惧会令安喜缄默不言,而安父提起死亡的恐惧却是让安喜打破了自己的牢笼,紧张地抓住了安父,害怕当真有这样一天的到来。
“安喜,到底出什么事了?”安父马上捧住了他的脸,“安喜,安青是怎么死的?是你推的吗?”
“是……是……”安喜继续口齿不清地说着单个字,但是说话的时候,他的眼底却是流露出了茫然。
只看他这副模样,陆长亭便判定安喜自己应当都不知晓,自己究竟有没有做过,只是旁边的人都说是他做的,那么他也渐渐怀疑,是不是自己害死了安青。
安父的脸色变了变,“真的是你吗?”
“不是他。”陆长亭出声道。
安父皱眉,“长亭为何如此出言?”
“安喜自己都分不清是怎么回事,问他没有用。”陆长亭摇了摇头,“还请您回去问安松友吧,若是问不出什么……”陆长亭顿了顿,无比认真地道:“还请您立即带着安喜出来。”
这已经是陆长亭在侧面地去提醒安父,安家之中有人有问题,久留只会有危险,让安喜死得更快。
他相信安父应该能听出来意思的。
安父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陆长亭捏了捏安喜的脸颊,“乖乖等着,就像以前那样等着我。”
安喜害怕不舍地看了一眼陆长亭,小心地点了点头,车帘垂下来,很快隔绝了两人的视线。
陆长亭下了马车,独自走着回了家。
等回到屋子之后,陆长亭便开始作最坏的打算了。
假如安夫人不肯撒手,甚至做出更丧心病狂的事,等安父一发现不对,就立即出手,连安父都跟着坑害。到时候应当怎么办?假如县太爷和百姓都关注着此事,而安喜无法躲过这一劫怎么办?
陆长亭已经不对安喜澄清冤屈抱希望了。
毕竟现在有安夫人和安松友作证,安喜的罪证已经是坐实了没跑了。这一点上已经无法做文章了。因为一开始安夫人就是打了一定要让安喜死的主意。因而哪怕安父回来了,安夫人也绝不会松口。
那还能怎么办?要么以势压人,qiáng行留住安喜,要么……便只有逃跑了。
只有逃离中都,再做出死亡的假象,自然便可躲过。这时候虽然也在严查户口,但就算是后世科技发达,都总有遗漏的黑户,更别说此时了。安父在外做了那么久的生意,他应当是有些门道的,要保下安喜应该很轻松才是。
只看安父舍得不舍得了!
陆长亭抿了抿唇,回过神来这才感觉到自己已经是饥肠辘辘了。这两日他几乎没怎么用饭,昨日买回来的菜此时都有些焉了。现在陆长亭也没什么做饭的心意,便gān脆出门去吃了。他随意挑了个小摊,一边吃东西都还一边能听见旁边的人,议论起安家杀人的案件。
陆长亭心底不妙的感觉更qiáng烈了。
他匆匆吃了饭,又买了些熟食和gān粮回去备着,甚至连衣物都采购了。
他担心万一事发突然,明日不得不离开中都,那他就只有这样来装备自己了,起码在逃亡路途中不会太难过。
陆长亭其实也有些迟疑,这只是安喜的事,他值得为此走吗?他值得为此奔逃风餐露宿,放弃一切吗?
陆长亭细细思考了一下,是值得的。因为他不单单是为了安喜,更是为了自己。
仅仅安喜一事,他便陡然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这不是现代社会了,这里的法制对有些人有用,对有些人却是无用的。会看风水又如何?且看城中那些人因为忌讳他得罪了燕王,便和他断绝了往来,陆长亭这个风水师的地位还有那样重要吗?实在远不如后世。
任何一个达官贵人,哦不,哪怕是县太爷这样的小官儿,哪怕是刘师爷这样不担任官职的,动一动手指也都可以捏死陆长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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