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生涩的转折后,清音宛转流畅,随风飞出。
他chuī的,是曾听雷海城唱过的那首《诀别诗》。
雷海城走在公子雪之后,简单而又熟稔的旋律飘进耳里,他霍然一震,竟无法再移动寸步。
依稀也是个早chūn三月,雨过天晴,他骑着马,迎风而歌……
“……诀别诗,两三行。谁来为我huáng泉路上唱?若我能死在你身旁,也不枉来人世走这趟……”
歌词未经思索就从脑海里流泻,随旋律喃喃低唱。qiáng烈到难以忽略的剧痛旋即侵袭心脏,一波波,仿佛永无尽头。
封印裂缺,眼前一片红,似又回到了坎离城外血雨腥风的战场。他额头被劈了一刀,血流过,模糊的视线里,他看见,被他严严实实护在身下的,是冷玄。
男人断臂处,裹缠着他从自己身上撕下的衣服,大片殷红血迹和男人灰白的脸无一不让他感觉到,冷玄即将消逝。所以,他根本不顾男人厉声叱呵叫他走,反而搂得更紧。
即使死,也想要陪着冷玄,死在冷玄的身旁……
“啊!!!——”再也忍受不住头脑里噬骨钻髓的煎熬,他浑身颤抖,抱头狂喊。
“冷玄……冷玄,玄——”似乎只有不停地叫这个名字,才能减轻积压到几近爆发的痛。
公子雪抛下了叶子,回头看着雷海城,目光惊讶之中又带着了然,轻叹一声,揉身飘近,一指点晕雷海城,将人带回木屋。
雷海城被放到竹榻上,尽管已经失去了意识,脸上肌ròu依旧在抽搐,牙关紧咬。
公子雪静立榻边,许久,终于弯腰扶起雷海城上半身,另一只手抽掉了雷海城束发布条,拨开满头长发。
纤长的手指在后脑游移着,找到当日落针的部位,他微一凝神,力透指尖——
三道红影细如毛发,从雷海城脑后激she飞出,落地全无声息,赫然是三枚带血银针。
雷海城满脸痛楚终是缓和下来,呼吸变得悠长,慢慢进入梦乡。
“……你救我一条命,我还你一世qíng。从此,你我各不相欠,永不相见。”
公子雪对睡梦中的人轻轻说完,最后看了眼两人栖身月余的木屋,一甩白发,跨过门槛。
屋外,云收雨散,天边竟露出轮红日,蒸得山脚湿气氤氲。
负手走出木屋十来步远,公子雪蓦地停下步伐,眼底jīng光倏闪,挥手掠过身边枝头,指fèng间已捏了数片绿叶,微微冷笑,反手弹指,朝身后几个不同的方向she出——
几声低叫同时响起,糙丛树身后窜出数道身着劲装的人影,没立稳便又摔倒地上。
柔嫩之极的叶子,贯注了无形真气,锋利如刀刃,划破那几人裤脚,割断了脚筋。
公子雪慢条斯理走到一人身旁,见那人三十来岁模样,面目平凡,满头冷汗地还在试图挣扎起身,他冷冷一笑,一指木屋,“你们,是冷玄派来找他的?”
那人和另外几人均为之一凛,不知道是哪里出了纰漏,竟被一眼道破来历。
“说!”公子雪神qíng不屑——
早在半月前,他就发现这几人来到附近,轮流监视着木屋动静,却并没有耍什么花招。今天这几人料想是被雷海城先前的狂叫声惊动了,才潜近窥探。
这几人,在乎的是雷海城……
他略一走神,忽见那人和同伴使个眼色,一起咬动下颌,他急挥袖卸脱那人下巴,还是慢了半拍。
众人已经咬碎了暗藏齿中的毒丸,眨眼工夫个个面色发黑,七孔流血。
公子雪怔了怔,却也无心去搜身查证这几人身份,展袖将尸体扫进了糙丛深处。
他转身,扬长而去。
白发傲然飘飞,拂过青山碧水,再无羁留。
第115章 结局
距冷玄御驾亲征之日已整整一月,边关文书频频传回京城,军qíng不容天靖朝臣乐观。
冷玄初临阵前,确实令天靖士气大振,首战告捷,攻下西岐东疆两城。但西岐大军不久便在主帅卫臻指挥下奋起反击,将天靖军队bī退百里,之后更不分昼夜发起猛攻,竟无消停。
没有了原千雪的进一步布署,西岐宛如无人驾驭的下坡马车,势头凶猛,一味狂冲乱撞,似要踏平前方一切阻碍。
无人能预见,这辆失控马车还将奔行多久才会停下。
一骑快如风驰电擎,冲出京城,迎着落日飞奔。马蹄扬起烟尘滚滚,遮住了雷海城身后云天。
去找冷玄!这是雷海城此刻唯一的念头——
之前,当他快马加鞭一路赶回京城,潜进开元宫找冷玄时,却不见人影。寻去御书房,明周正埋头批阅奏折,见他到来,并没有露出太多惊讶,只淡然搁笔。
“海城,你回来了。”
“你父皇他人呢?”他无暇去探究明周对他变得疏远的原因,忙着追问冷玄下落。
木屋里一觉醒来,记忆复苏,叫他惊愧难当,恨不得立刻cha翅飞到冷玄面前,让男人狠狠赏他一顿饱拳出气。
“父皇他月前就离开京城,亲征西岐去了。”明周三言两语,向雷海城略提了下边关战局,沉吟着起身,道:“海城,我带你去个地方。”
栀子树下,明周卷起衣袖,亲自挖出冷玄埋下的huáng金盒子,打开盖,递给雷海城。
盒子里,是那片刻着“玄”字的人皮和一轴画卷。
“……问世间qíng为何物看天下谁主沉浮……”雷海城凝望着自己背影旁那两行字迹,忽然间悲从中来,上颚一阵酸楚,无声再续。
“这是父皇出征前亲手埋的。”明周别转了头,不再去看雷海城的表qíng,一字字缓缓地道:“海城,我只想告诉你,父皇他,也会伤心……”
“我知道……”用尽所有自持,才迫使声音听上去平缓些。雷海城深深呼吸,猛将画卷丢给明周,转身大步离去。
“我会去找他的。”
落日绚烂似火,耀疼了雷海城双眼。心口那缺失了一片的地方,更绞痛不已。
竟然把他爱着冷玄的证明连同背影一起埋葬掉,冷玄,是不是又对他们的将来绝望了,决意将他远远推开?
上一回,用冰冷刺骨的微笑说着不再需要他,而这一次,亲手掩埋起他的存在……
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冷玄是如何怀着一颗破碎的心踏上征途……
“我只是忘记了,不是真的要离开你……”他用力扬鞭,仰头,让劲风呼啸刮过面庞,chuī飞眼角湿意。
他要的,绝不是这个结局。
长空万里,风云翻涌。
碧糙huáng土的疆场,已被血色染红。断肢残骸凌乱散落,激战的双方杀红了眼,已经顾不得脚下踩到的是敌军还是己方兵卒尸体,只知道呐喊、厮杀……
绣有“烈”字的天靖皇旗上,溅满了鲜血。旗下白马亦浴血,男人huáng金铠甲更被一层又一层的血迹覆盖,黯然无光。
数不清的西岐将士不断向死守天靖皇旗前的兵卒发动攻势,双方使用的新型武器大同小异旗鼓相当,人数多寡便成了决定胜负的关键。
西岐国中连番征战,剩余二十万大军,开战后倾巢而出,显然誓与天靖死战到底。在连续数天攻打之下,终于攻破冷玄退守的安若城,冲乱了天靖大军阵脚。
天靖军中身份最尊贵的男人,虽然被将士重重守护着,依然难敌cháo水般永无休止袭来的西岐大军,边战,边向背后山麓撤退。
天靖败势一经显露,西岐大军的进攻更加疯狂,黑压压的人马踏着满地尸骸,紧追不舍。
万马奔腾,如无数道滚雷,让大地也为之颤栗惊吼。
雷海城循着震天战鼓赶到山麓脚下时,正看到那面千疮百孔的“烈”字皇旗轰然倒下。
心里,也猛然一凉,似乎有什么跟着坍塌了……
风餐露宿,日夜兼程赶赴战场,竟只能见证冷玄的死亡?
他不许冷玄死,绝不允许!
拔刀,策马冲入万千人阵中——
完全没理会自己刀下究竟葬送了多少生命,他挥开漫天血雾,一点点接近前方那个背影。
男人脚上已中了一箭,滚下马背,靠着白马作战,还在往后撤。四周,死士用身躯替男人抵挡着来自西岐的刀剑枪矛、火统箭、连珠弩……
血ròu城墙终究无法持久,很快被打开了缺口。男人左臂再中一刀,兵器坠地。
围攻的西岐兵士狂喜,争先恐后杀将上去。
冷玄,已无路可退。
雷海城突然笑了,全力一跃,越过前面数人头顶,落在男人宽阔的背后,用身体盖住了男人。
“玄,我回来陪你了……”
背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灼痛,他没回头,只起脚后踢,踹开了敌人,伸手从背后环抱住男人——
“谁?!”
男人的叱呵微弱,居然是雷海城从未听过的陌生声音。他遽然震住。看那人回过头,同样陌生的容颜。
不是冷玄!竟不是冷玄!!!
相似的,只有身材。
这人,不过是个替身。这一切,恐怕也是冷玄诱敌的圈套。就如夜袭坎离那一役,牺牲天靖两万将士做pào灰,换夺回坎离安若两座城池。
雷海城瞬间恍然,松开手,在刀光剑影的包围中大笑。
是真心地在笑——他的冷玄,并没有遇险……
玄活着,就好。
山麓半腰的一处岩石凹陷后,冷玄浑身僵硬,望远镜从他左手滑落,掉地,粉碎。
“……”他张着嘴,想喊,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也根本听不见身边将士的焦急询问。
雷海城!为什么还会来?为什么,明明看到那个是替身了,还在笑?……
他宁愿雷海城对他qíng断义绝,也不想雷海城出现在此时此地……
“……慢——”痉挛的喉咙里终于挣扎出一个字,立刻被震耳yù聋的pào火声盖过。
数百门散落隐藏在山脚的铁pào同时开火,毫不留qíng地轰炸着被诱入埋伏的西岐大军,也包括做诱饵的天靖将士。
铺天火统流箭,滚木蝗石,雨点般飞向大军。
地底,一早埋下的百十处火药也被点燃了引线,爆炸,携带着无数残碎肢体ròu块和泥土飞上天空,撒落血雨……让他再也看不见千军万马中那个笑得欢畅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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