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穿着明huáng华丽的袍服,声音更威仪低沉。
我还是看不清他的面目。他和我,虽然是血缘最近的父子,相隔却偏偏最远。
如果仅是如此,也就算了。可我的弟弟冷尘却被好几个rǔ母众星捧月般抱着,坐在父皇下首的席后。
刚满两岁的他,已经被册封为太子,受尽万千宠爱。
同样是父皇的孩子,为什么我和他的处境,判若云泥?
我目不转睛的盯住那个打扮得像金童般粉妆玉琢的小娃娃,有种说不出的qíng绪在我胸口翻腾,牵扯着心脏。那是跟失去娘亲完全不同的难受。
日后,我明白了,这种感觉,是嫉恨。
我恨他。我更想让父皇把目光从冷尘身上移走,转到我这边。
就看我一眼,叫我一声,我都心满意足。但就是这么个小小的心愿,与我,难如登天。
除了宫宴,我根本没机会看到父皇的身影。
开元宫墙外的杂糙寸寸长。我枯坐在青石台阶上,聆听着高墙外飘来的鼓乐。
每个清秋时节,宫中都为太子冷尘的生辰大肆cao办。可除却已经长眠huáng泉的娘亲,谁又知道,我的生辰也是在秋天?
我无言地走出开元宫,踩着金huáng落叶,循声来到御花园,躲在花丛里遥遥观望。
冷尘正扯着父皇衣角撒娇,一口一声「父皇」,让坐在父皇边上的皇后眉开眼笑,得意地直夸尘儿聪明。
父皇背对着我,隔着花丛,依然只是个看不真切的身影。金冠黑发,在秋阳下宛若天神。
他摸着冷尘的头发,低沉的笑。旁边几个满头珠翠的妃子,也抱着各自子女,都用暗藏嫉妒的艳羡眼神看冷尘。
那几个,也是父皇的孩子。生母是妃嫔,注定他们争不过冷尘。可无论如何,他们也比我这个被父皇完全漠视的大皇子好上千万倍。
我不甘心。
倘若这就是我的命,那我今后不信天。
◇◇◇
我开始流连于宫中藏书院,饥渴的汲取着各种学识,武学典籍当然也没放过。
要成大事,除了头脑,还得有qiáng健体魄。
藏书院的仆役对我不冷不热,去也不gān涉我的出入。毕竟再怎么不得势,我的身份,始终还是天靖的大皇子。
我从浩如烟海的书籍中抬头,数年光yīn已匆匆过。十一岁那年,向来无人问津的开元宫突然热闹起来。
父皇下令,要我去书苑念书。
我听侍人宣完旨意,一瞬间竟不敢相信——父皇,居然想到我了?
可这点欢欣和期盼在我踏入书苑的第一个清晨就被粉碎。
太子冷尘浑身锦衣玉饰,被几个皇子簇拥着,盘踞了本该属于太傅的座椅,用高傲不屑的目光看着我。
小小年纪,已经气焰嚣张。
原来,所有皇子,只是为了陪伴太子上书苑,才被召集一堂。若非如此,恐怕父皇永远都不会想起我的存在。
我在心底自嘲地笑,默默走到最角落里的那张书案前坐下。
我有自知之明,只能躲在最不显眼的yīn影里。然而即使我退缩到这地步,太子仍旧没打算放过我。
「你怎么不过来给本宫磕头请安?」他指着我尖叫。边上的几个皇子也跟着起哄。
我淡淡扫了他们一眼,翻开书卷,专心念诗文。
太子红润的小脸顿时气得更红,把座椅扶手敲得「嘭嘭」响,怒道:「冷玄,你跪下!」
我只觉得悲哀,父皇,怎么会生出这么个张狂蛮横的脓包太子?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完全没有半点皇族气度。
治国安邦,靠的是雄才伟略,绝非作威作福。
我的态度明显激怒了太子。几个皇子察言观色,讨好的朝我吆喝起来。二皇子更是抓起书案上的砚台砸了过来。
我头一偏,砚台呼呼从我耳旁飞过,撞上墙,墨汁四溅,将幅字迹清俊飘逸的墨宝染的一塌糊涂。
二皇子小我两岁,他的母妃是戍边大将的妹妹,自小舞刀弄枪惯了,进宫后收起了打打杀杀,却把儿子教得莽撞bào躁。
一击落空,二皇子gān脆捋起了袖子,像头发怒的小老虎,气汹汹冲到我面前,把我案上的纸笔书砚都扫到地上。
他挑衅地看着我,举着拳头向我示威,门外一声清咳,让他放下了手。
进来的人,是太傅秋先生。
他并不似我想象中须发花白的老夫子,反而像他的字迹一样清俊,脸上带着抹温润笑意。
看了看那片láng藉的字帖,在看了看地上,秋太傅笑了,弯腰,将书卷、砚台……一样样捡起来,放回我案头。
二皇子终究是小孩子,在太傅面前还是有点胆怯,挠了挠头,悻悻走到自己的书案旁。
几个皇子也都乖乖地入了座,只有太子咬着唇,突然拎起了案上的镇纸青石。
我忙提醒还背对着太子的秋太傅:「小心!」可那方青石已经砸中了他的腿。
秋太傅秀逸的眉毛皱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拾起镇纸青石,走向太子,微笑着叫太子坐回自己的书案前。
太子不服气地等着他,仍霸占着他的座椅不放。
他微笑依旧,放下青石,转而拿起戒尺,轻轻在太子掌心敲了一记。
太子的尖叫惊天动地,几乎震破了我的耳膜。「你竟然敢打我!」
秋太傅淡淡笑:「苍皇陛下既然把太子jiāo给我教导,我当然要尽心尽力管教好太子。」
「你——」太子眼睛瞪得滚圆,看到秋太傅再度举高的戒尺时却害怕地闭了起来。
戒尺这回只敲在了书案边缘。秋太傅笑一笑:「太子,称呼先生不能『你』啊『你』的,要叫太傅。」
「你!」
「啪!」戒尺又落到案上,力道重了三分。
太子唬得小脸发白,终于爬下座椅,心不甘qíng不愿地叫了声「太傅」。
我看见,他眼里闪动着恶毒的光芒。我想,秋太傅也应该看到了,却什么也没说,径自入座,翻开了书卷。
太子和那几个皇子们,到底有没有听进他多少讲解,秋太傅似乎根本就不在乎,只是怡然自得地写上几笔,喝着清茗,看窗外竹影婆娑。
他的目光,一直都是那么温和含笑,只有在他凝神远眺的时候,眼神里才会掠过抹淡淡的讥诮和疲惫。面对一群骄纵跋扈的皇族子弟,他多半也觉得自己怀才不遇罢。
我低下头,认真写着他布置给我的功课。诸多皇子中,我年岁最长。他给我的功课也最多。
十一岁的孩子,还是有点天真。我jiāo上誊写得工工整整的诗篇,听着他的夸赞,心里欢喜又得意。
他是娘亲以外,第一个重视我夸赞我的人。
太子年幼,所以只上半天书苑。没到午时,原本晴朗碧空忽然yīn云密布,未几,飘起冰凉雨丝。
皇后和各家妃子派人来接小主子的侍女们已经站满了门外。
我坐在书案后,等着雨过天晴。
「大皇子没有人来接?」秋太傅拿了油布伞,有些讶异地问我。
我摇头。
他静了一下,随即微笑:「我送大皇子。」
跟他走出书苑时,我发现,他被镇纸青石砸中的那条腿行动间有一点迟滞。
七岁孩子的手劲,有时候并不弱,心肠,更狠毒。
第162章 番外 【思君】2
太子一定是想对付秋太傅的,可父皇并不昏庸,不会听信太子和皇后,治秋太傅的罪,反而在第二天,命人来书苑传了口谕,要秋太傅尽职管教顽劣不听话的学生。
这才是个明事理的帝王该做的事qíng。我对父皇的倾慕更深几分。
太子对秋太傅的憎恶也与日俱增。这恨意,终于在一年后攀至顶峰。
父皇生辰将至。秋太傅也要考察学生功课,要诸皇子各自写幅字,送给父皇当贺礼。
我执着笔,明明有许多话想要跟父皇说,然而面对白纸,却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他在我记忆里,除了遥遥一望那模糊身影,也真的跟白纸没什么分别。
思量再三,我落笔,一笔一划,力透纸背,写下了「文成武德」四个圆润挺拔的大字。
父皇当得起这四字。而我,也想有朝一日能成为和他一样威慑天下的帝王。
秋太傅夸赞我写得好。
太子「啪」地掷笔,不服气地嚷道:「他年纪最大,写得比本宫好算什么?」
「运笔如为人,本来就不问长幼,只论风骨。」秋太傅垂眼看着太子案头的字帖,轻声笑:「日后,你自然会懂。」
太子没再吵闹,只用小手抓紧了他的字帖,揉至发皱。
我仔细地裱好那四个字,幻想着父皇收到这贺礼的qíng形,雀跃又伤怀。
父皇的生辰,从来都没有我出席的份。这份礼物,我无法亲手送给他,只能由秋太傅为我转呈。
可我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个微薄的期盼,最终也化为泡影。
父皇生辰之前的那天,宫中上下都忙于最后的打点。书苑也早早放了堂。
我回到开元宫,想着贺礼不该如此寒酸地献上,于是翻箱倒柜,找出了娘亲生前放首饰香扇的锦盒。
盒子已经半旧不新,但至少可以入眼。里面放着柄檀香木扇,香气如故,人已杳然。还有两对小小的玛瑙耳坠,一根朱玉凤形发簪。
那几乎,就是娘亲一生最珍贵的遗物。
我取出扇子和首饰,揣着空盒回书苑。
那一天,我看到了这生也忘不了的白日噩梦。
书苑的门虚掩着,秋太傅就靠坐在他平时讲学的座椅里,那双清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张着,凝固了无限痛楚。
他看着我,却已经不再有呼吸。颈中有道深深的勒痕。右手,被戒尺戳穿了手掌,钉在书案上。
半凝结的鲜血,还在从他手掌伤口里缓慢流出,沿着书案桌腿往下滴。
我那幅字帖,已撕成了无数碎片,被风chuī得满地飞卷。
我的心,也在那瞬间粉碎。
秋太傅走了。缉凶一事,追查到太子头上时,便在皇后一声「荒唐」的训斥中不了了之。
新来的先生对太子恭敬异常,仿佛他才是太子的学生。
太子气焰越发地嚣张,看向我的眼神里写满鄙夷和挑衅。
我默然,坐在角落的yīn影里,再不出声。
倘若我没有年少气盛地露锋芒,想搏父皇的好感,得罪了太子,秋太傅是不是,就不会死?
我无法知道答案,只是一再告诫自己——等!
现在的我,羽翼未丰,又是孤立无援,我永远都没有赢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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