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脑一片混乱再也思考不了任何东西,他怒吼着将图纸撒了满地,又一刀扎落左臂。
青白的月光下,他的左臂新旧伤痕jiāo错,血ròu翻绽。
梦蛰的毒xing之qiáng,远出雷海城预料。
半月之内,其实幻觉已多次浮现他面前。为了不再被幻觉所控,陷入昏睡,雷海城每次稍觉有异,就在自己左臂上划几刀,靠痛感来维持清醒。
可现在,这唯一的方法似乎也不太管用了……
短刀当啷坠地,雷海城颓然趴卧在地。
失血的晕眩感让他视力渐变模糊。目光朦胧间,居然又看见那个人伫立宫门前,青衣染黛,空dàngdàng的右袖系在腰带里,更显瘦削。
男人眼光,落在雷海城左臂伤口,深深的怜惜……
雷海城笑了,难得这次幻觉里的冷玄不像方才恐怖。看见男人表qíng越来越悲伤,他反而安慰起冷玄。
“我的手只是划几刀,比起你断了一条胳膊,根本不算什么。痛一点,我才不会昏过去做噩梦。”
男人什么也没说,只是慢慢走过来,蹲在雷海城身边,用左手把雷海城上身揽进怀里。
原来梦蛰也并非只会让人做噩梦啊……
雷海城嘴角含笑,缓缓在冷玄怀里闭上了眼皮。
他想碰触冷玄,可生怕手掌又会同之前的梦中一样,穿过虚幻的影子。所以,就这样吧。
如果昏睡可以将这瞬间时光挽留,他不愿去思索,这一刻,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第64章
这一觉,雷海城睡得很踏实。
再醒来时,他已经躺在自己寝宫的chuáng上。殿里掌起宫灯,灯火通明。几个太医正围在他chuáng前忙碌,见他醒转,不约而同松口气。
雷海城眼光转动,见那堆兵器图纸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枕边。左臂伤口处也包扎敷了药膏,清凉中隐隐生痛。他皱了皱眉,刚披衣下地,明周就一阵风般冲了进来,嚷道:“海城,我听侍女说你在湖边晕过去了,你有没有又做噩梦?”
雷海城正系着衣带的手指一僵。分明记得自己是在那荒凉冷宫外沉入梦乡,怎么会在湖边被人发现昏倒?难道他只是潜意识里以为自己已经逃离了湖边?
那荒凉宫殿、绿郎、冷玄,果然都是幻觉在作祟……
梦蛰,已经严重到了他靠自残也无法抵挡的地步么?……
发现雷海城脸色十分难看,明周心头一阵抽痛。“海城,你今夜就好好休息吧,这么通宵达旦地辛劳,喝再多参汤也撑不住。”
雷海城知道自己这段时日体力透支得厉害,也就点点头。明天的即位大典上各属国使臣云集,必定好一番唇枪舌战,他也确实要养足jīng神,与众人周旋。
侍女布上晚膳,明周陪雷海城进食,谈及明日的盛典,他兴奋中又有些惴惴。虽说从前也出席过不少大场面,但都是在父皇羽翼庇护之下做个陪同,突然要他亲自面对,少年究竟底气不足。
“不用担心,万事有我在。”雷海城面色仍略带苍白,淡然一笑间却神采飞扬,自有豪气冲天。边上默默伺候两人进膳的几个侍女悄然晕红了耳根。
明周更是qíng动。两月来,瞧惯了雷海城和颜悦色,他大着胆子握住雷海城的手,心中激dàng,少年清亮的嗓音也微微起了沙哑。“海城,你对我的好,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被他不同于平日火热的痴迷目光专注着,雷海城表面不动声色,暗自心惊,看来这小鬼越陷越深了。心念一转,反抓住明周的手拍了拍,笑道:“你父皇把你托付给我,要我好好照顾你,我自然要帮你扫清障碍。”
他故意笑得慡朗,明周嘴唇抿了抿,如何听不懂雷海城弦外之音,面上yīn沉沉的,挥手摒退了侍人,才闷声道:“父皇他,就那么重要?海城,你以前,以前不是恨我父皇恨得要死么?”一瞥雷海城脸色,他咬咬牙。“我听皇太叔说,你喜欢我父皇,是真的吗?海城,你忘了父皇曾经怎么对你的,啊——”
手被雷海城骤然捏紧,骨节yù裂,他痛得几乎流出眼泪。见雷海城笑容完全被森冷掩盖,他打个寒噤。
极力埋葬进心脏最角落里的记忆偏偏遭人挖开,雷海城刹那间杀机翻腾,深深呼吸,终于将心中那头蠢蠢yù动的嗜血狂shòu压下,放开钳制,冷冷道:“大人的事,你小孩子别多问。”
明周气得面红耳赤,呼地从椅子上站起。“你为什么总当我是小孩子?你明知道我,我……”触及雷海城冰冽眼神,他一哆嗦,舌头也打了结,老老实实又坐回椅中。
见明周吓得不轻,雷海城无奈地缓和下表qíng,摸了摸明周头顶,微微叹息。“你父皇他已经走了,过去的事qíng,不用再提。”
明周咬着嘴皮子不出声,眉宇间那股狠劲倒是隐隐带着几分冷玄的影子,雷海城心一动。“对了,你来这里之前有没有再去过湖边?”
“没有。”明周愕然,“海城,你问这gān什么?”
雷海城也只是瞬间闪过的念头,怀疑昏迷前自己头晕眼花,误把明周认成了冷玄,问出口就觉得不可能,摇头道:“是我多心了。呵,我刚才毒发时起了幻觉,居然在个什么开元宫门前看见你父皇。”
“哐当”一声脆响,明周腾地起身,袖子带翻了面前碗盏,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双肩都在轻抖,垂头摸着自己手腕刚才被雷海城捏出的青紫,声音也因愤怒变得尖锐:“父皇,父皇,你就只知道父皇——”猛然用力一脚,踢倒了自己的座椅,怒冲冲地夺门而出,连身后雷海城的呼唤也充耳不闻。
这小鬼的嫉妒心也忒重了,如此莽撞冲动,难怪冷玄放心不下。雷海城一筹莫展。想他前世都没来得及结婚生孩子就被炸飞了魂,哪知道该怎么教育小孩!尤其是明周这种正处于青chūn叛逆期的少年!
冷玄,真是丢了个烫手山芋给他!他苦涩地牵了牵嘴角,刚叫侍女入内收拾走晚膳,冷寿匆匆造访。
“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去找你。”雷海城将那叠图纸jiāo给冷寿,由他指派军务司赶造,问起明天大典安排,冷寿道:“一切都已布置妥当。西岐使臣也已于方才抵达,将于明日大典之上依约与我朝立下停战国书。”
雷海城点头,那是公子雪与天靖的约定。天靖出兵助他夺位,事成后,但凡公子雪称帝一日,西岐与天靖永不言战。
却听冷寿犹豫道:“另有一事倒是棘手。那风陵国也派了使臣来道贺,我命人将他们暂时拦在城外。”
雷海城眼底杀气掠过。符青凤数度yù置他于死地,这笔帐他还没算,符青凤居然还有胆派遣使臣来访——
“一共有多少人?”他略一沉吟,问冷寿。
“连使臣带随从,不过百人。”冷寿丝毫未因对方人少放松警惕,反更忧心忡忡。“那符青凤是何等狡诈之辈,既然如此有恃无恐,多半暗藏yīn谋诡计,想破坏大典。雷海城,你看……”
来者不善么?雷海城冷笑,扬眉道:“两国jiāo战,不斩来使。若将风陵使臣拒之门外,倒显得天靖不知礼数,让各国耻笑了去。他要来,就由他来。”
冷寿老大不qíng愿,但看雷海城斩钉截铁的神态,知道无法再劝。又深信雷海城的能耐,心下稍宽,颔首道:“好。”
正待去安排人手迎接风陵使臣入城,雷海城叫住他,“对了,太皇太后那边,没有什么举动吧?”
自从那天警告过那女人,刺客就此绝迹。之后他为推行新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连斩了几个位高权重的大臣杀jī儆猴,其中一人便是太皇太后的堂房兄长。听飘音说太皇太后知悉后暗泣了一场,却无下文。
“我已劝过碧桥,要她别再理会朝政,免得惹你不快。”冷寿提起太皇太后的名字,纵使满面忧容,嘴边仍不自觉泛起丝温柔笑意。瞥见雷海城眼里调侃,他有些发窘,gān咳两声,苦笑道:“雷海城,她纵有再多不是,对言儿是真心疼到了骨子里。你能否看我薄面,日后若见着她,就与她说上一两句好言好语,让她莫再整天郁郁寡欢?”
“只要她心无杂念,安分地做她的太皇太后,我自然不会对她不敬。”
冷寿大喜,低声道:“雷海城,多谢了。”
雷海城笑笑,心想这冷寿倒是个多qíng种。他无心过问冷寿与那碧桥过往,只是见两人能维持多年qíng意,有了个儿子还被自己这孤魂野鬼占了躯壳,一时竟有些不忍,道:“你若真想好好关心她,gān脆娶了她算了。”
“万万不可。”冷寿被他吓了一大跳,连连摇手。“她贵为太皇太后,倘若再嫁,我天靖皇室颜面何存?还连累她成为天下笑柄。”
雷海城也知道这时代礼教极重,民间虽有寡妇再嫁,但都是些贫苦人家迫于生计的无奈之举,始终遭人耻笑。他曾想过将现代一夫一妻男女平等的婚姻法制度编入新政,可一想到时朝野冒出无数妇人要求离婚,这qíng景未免恐怖。
有些事qíng,还是得经由时间来慢慢改变。
而且,任何东西,只要跟皇室颜面一挂上钩,就无了回旋余地。
他不无遗憾地道:“我说说而已,呵,其实在我那世界,就有位太后下嫁给了自己的小叔。”那是清朝的大玉儿和多尔衮,不过据野史记载,多尔衮仍死在了大玉儿手中。当然这结局他是不愿告诉冷寿的。
冷寿悠然神往,却最终化成声长叹。“我与她注定有缘无份。今后只要能天天看到她展颜欢笑,我已别无他求。”微微一笑,辞别雷海城而去。
偌大宫殿内顿时只剩下雷海城一人。月华如水银泻地,自窗fèng轻纱间绕上雷海城。他默然凝望着烛泪无声流淌,红焰吞吐明灭,似极了十方城内冷玄与他同桌共食的那一夜。
那时,冷玄的发梢带着水气,雪白的衣领遮住了他激qíng时留下的牙印……
男人坐在对面,捧起饭碗,对着他微微笑……
耳边突然回响起冷寿离去时的那句话。“……今后只要能天天看到她展颜欢笑,我已别无他求。”
雷海城隔衣摸着怀里的人皮,胸口蓦地巨痛钻心,犹如千万枝针在扎,再也没力气支持站立姿势,缓缓坐到了冰凉彻骨的地面上。
他已经,连再度看他一笑的机会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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