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男人的神经,究竟坚韧到了何等地步?……
冷玄目光冷凝,找不出分毫qíng绪波动,对沿着蜡烛一滴滴滚落的红油看了半天,终于缓缓道:“真正弑父篡位的人,是我。普天之下,除了我,知道此事还活着的,只有澜王。我方才,想过澜王或许已遇害,有人假冒他在京城兴风作làng,如今看来,确是他本人。”
忆起冷玄后背刺青,雷海城对冷玄弑父篡位半点也不惊奇,只觉得冷玄当时不该留澜王活口。“那他给明周扣上这罪名,是想暗示你什么?”
“……倘若澜王有心做反,随时都能置周儿于死地,无须大动gān戈。他必是遭人胁迫,这罪名,也是出自他的主意,看似恶毒,其实在拖延时日保全周儿xing命。”冷玄眸光一闪,“我若现身,周儿又何罪之有?”
雷海城不得不打击男人的冀望,“主谋的人不管是谁,肯定想要赶尽杀绝,留着明周,就是要等你上钩。”
京城里必然已步步陷阱,处处杀机……在心底压抑了许久的冲动突然又抬头,想劝冷玄就此抛下一切,跟他远走天涯,从今往后隐姓埋名,莫再理会天下最终归谁家。
不过这不切实际的念头到喉咙口就被他吞了回去。江山姑且不论,单是个明周,已将男人的心牢牢地栓在天靖的土地上。
用力呼出口闷气,他绕到冷玄背后,弯腰环抱住冷玄,在男人耳边低声道:“放心,无论如何,我也会帮你救周儿的……”
冷玄扭头凝望雷海城,终是一笑,淡定从容,眉梢眼角却尽是凌厉冷傲,“如果布局之人以为这样就能扳倒我,未免太小看我。”
翌日清早,晨雾未散,两人便起程返京。
途中每过城池市镇,冷玄都会在一些地方用几种颜料留下些图案标记,有时是画在某座庙宇的山墙上,有时是在桥梁的某块台阶上,有时甚至是一棵树上……
那些图案,每次都不尽相同。雷海城估计是冷玄自撰的密码,起初不知道冷玄这么做的用意,但没多久,就发现了异常。
有人暗中尾随他们,尚不止一人,日夜不离。
这日正午,两人过了个小镇,在野外休憩。雷海城眼尖,望见老远树丛里人影潜伏,似乎比昨天还多了几人,他想出手解决掉跟踪者,却被冷玄制止。“他们都是我的暗影。”
“怎么以前从来没见你召过?”雷海城颇感意外。养些影子保镖并不希奇,可印象里,冷玄身边向来只有亲卫兵士。开元宫里,更连个侍卫的影子也不见。
冷玄静静道:“这些人,是我少年出宫游历期间开始培植的,经营了十多年,真正属于我自己的一枚暗子,连澜王都不知道他们的存在。我登基后,便让他们化归各地,本以为今后不会再动用了。”
雷海城终于明白冷玄那晚在客栈的自信从何而来,只是,“光凭些杀手,要跟对方抗衡,恐怕不够吧?”
他倒并非看不起杀手,毕竟自己也是这行出身。但回京,极有可能要面对千军万马……
“你以为,我花了十多年心血,就只培养几个杀手?”冷玄脸上戴着面具,目光和语气里微带揶揄,听雷海城发窘地gān咳起来,他笑一笑,怕再说下去,雷海城会更尴尬,当下转了话头,拿出gān粮与雷海城进食。
雷海城慢慢吃着gān粮,眼光却无法从冷玄身上移开——
这男人,正在把不yù与人分享的秘密一层层剥开,展现他眼前,让他惊喜之余又忍不住生出些许不安。
越是接近、越是了解冷玄,才越发觉这男人的qiáng硬远非他所能想象……
蓦地扔下gān粮,也不管树丛里好几双眼睛看着,伸臂搂紧了冷玄腰身,溢满怀抱的真实感令他满足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怎么了?”冷玄习惯地抬手去揉雷海城的头发,好笑中带点无奈——还非说自己是二十九岁的大男人,举止却越来越像个孩子。不过这话在心中想想就算了,说出来肯定会把雷海城气到头顶冒烟。
“……你是我的……”雷海城紧盯冷玄双眼,很坚决地又重复了一遍。“你是我的。”
看着冷玄黑眸微澜,雷海城也在面具后勾起了嘴角。
万木chūn芽初绽时,雷海城和冷玄终于抵达京城。
行程出人意表地顺利。连两人最为提心吊胆的梦蛰也未再发作,只是越近京城,压在头顶上空的天益发沉闷,城中,人人自危。
明周登基之日的风光显赫仍深印京城臣民脑海中,神命所归的少年天子一夜之间忽而成了阶下囚,众人可谓深受震撼。朝臣更对弑父的罪名非议不绝,都暗道澜王láng子野心蓄谋篡位,碍于澜王手握重兵镇锁京城,众人即便想唱反调,也要先顾着自家脑袋。
邰化龙等三两武将却因xing子耿直,当面质疑惹恼了澜王,被当庭杖责,连降数级驱逐出京,贬去边疆戍守。
冷玄落脚京城内一处不起眼的普通民宅里,听着跪伏身前的暗影向他汇报京城近况,不置一词。直等最后才问:“可有查到皇帝被关押何处?”
那人恭敬地道:“还在打探。天牢里不见人,属下怀疑尚被羁押宫中。近来太皇太后寝宫增加了许多侍卫把守,属下曾使人夜探过,均未能潜入。”
冷玄沉思了一阵,挥退那人,转望身旁雷海城。
“今晚我去……”l
雷海城微笑,试图消去冷玄顾虑。“我会小心行事的,就算探不到什么,脱身应该不成问题。”
冷玄神色复杂,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只要知道周儿下落,营救成功,我就可以放手布署。”
夜色如墨,无星无月。
雷海城一人紧贴宫城墙根潜行。身上换了夜行用的紧身衣。
初chūn的风依然寒峭,他周身却暖烘烘的,甚至可以用炎热两字形容。
回想到出发前冷玄替他换衣服的qíng形,雷海城只觉耳垂都在发烫。向来都是他为冷玄穿衣束发,今夜冷玄却坚持要亲手为他换上夜行衣。
速度当然很慢,男人的眼神更明显比平日多了几分深沉,叫他心旌摇dàng,把持不住。
想了,于是也就做了。揽过男人,狠狠地吻上去。
冷玄也不甘示弱,回以火热的舌头……
嘴角,似乎还萦绕着男人充满麝香味道的气息……
远处哨楼上闪烁的火光终于将雷海城从绮念中唤了回来,暗吸一口气,打量四周——
没错,是最靠近太皇太后寝宫的方位。
层层叠叠的绫罗幔帐,被碧玉镂花帐钩向两侧拉起。最后那道纱帘如烟如雾,直垂白玉地,却遮挡不住从帘内四溢而出的无形森寒剑气。
冷硬紫金椅中,一人素衣胜雪,安然高坐。
两根纤长手指撑着面颊,似在凝神冥思,半敛眼皮底下,时不时流转过一抹寒芒。
满头白发,长长地披散肩背,垂落胸前……
公子雪!看清椅中人面目的刹那,雷海城眼前一黑,气血翻涌,几乎从藏身的横粱上摔落。
第103章
心神正乱得不可开jiāo,公子雪眼角微挑,目光冷锐如电,直刺雷海城匿身处,在半空与雷海城视线jiāo错——
刀剑争鸣,星芒四溅。
只消这一眼,雷海城便明了公子雪已看破他的面具,认出了他身份。
“你终于来了。”
公子雪长身立起,衣袖轻挥,似是毫不着力,面前纱帘却仿佛被刀子裁过,断成数截,飘落在跃下横梁的少年脚边。
雷海城只在武侠故事里看到过无形罡气,以前觉得太邪乎,什么落叶飞花皆可取人xing命,此刻亲眼得见,手心qíng不自禁地微冒冷汗——
公子雪的武功,比之梵夏皇都时似乎又jīng进许多……
浑身剑气凛冽bī人,不加掩饰地肆意激扬,宣告着世间再无一物能裹住这柄离鞘之剑,再无一人能阻挡他气吞山河。
气吞山河……雷海城摘下面具,突然无声地笑了,道不尽苦涩。
“……你当时,早知道公子悠会对你下手?”遭狙击那天,既然他能看出种种蛛丝马迹,公子雪又怎么可能疏漏?
唯一的解释,就是公子雪故意放任一切发生。或许早在那之前,连卫臻的夜访都出自公子雪授意……
他越想越心寒,不愿再深思,盯着公子雪,心底居然还有一线微弱的盼望,期待公子雪否认。
公子雪也凝视着他,脸上渐渐泛起个令人莫测高深的笑容,轻轻吐出一字。“对。”如一盆冰凉雪水,将雷海城那点期望彻底浇灭。
“明周那小子,竟然找上卫臻想策反他置我于死地,也太天真。卫臻是我暗中一手扶植得以统率鹰营,怎舍得背叛我而去受别国皇帝钳制?”捻着垂拂胸前的白发,公子雪淡然道:“想要称雄天下,本就各凭神通。天靖小皇帝既有胆量来暗算我,却无本事承担这后果,败也怨不得别人。”
双目寒光冷冷,扫向雷海城。“你真的考虑清楚了,要帮冷玄来对付我?”
雷海城苦笑:“考不考虑又有什么区别?你早想过要除掉我的吧?”做个深呼吸,qiáng迫自己抛开紊乱如麻的思绪,qiáng敌当前,不容他分心。
短刀横胸,凝神以待,不再言语。眼角余光却在飞快测算着逃生方向——
寝宫外固然有众多侍卫把守,他潜入时颇花了些周折,然而宫内并无人守卫。想来狂傲如公子雪,根本不需要那些酒囊饭袋做摆设。
所以,只要能脱离公子雪的杀气范围,出得寝宫,他还是有信心突围……
相对雷海城满脸凝重,公子雪却一甩白发,轻笑:“雷海城,你不用这么紧张,我说过,不会加害你的。“换做从前听到这句话,雷海城确实还会心qíng激dàng一把。眼下,怎么也感动不起来了——
或许在坎离城,公子雪是真心救他;原本还以为公子雪拔了梦仙藤,是“死”前出自本能地想从pào火中抢救出梦仙藤,以便有机会移植,但现在,雷海城只能对自己报以自嘲。
公子雪既已从卫臻处得知明周的计划,若真的有心救他,完全可以提早将梦仙藤保护起来。那连根一拔,无疑断他生路,坐视他发疯癫狂。
纵然有qíng,也败给了公子雪的霸业雄心。
被背叛的qiáng烈痛楚像把尖利的小刀,在他心胸乱cha,他用力握紧手中刀柄,涩声道:“不用多说了。你既然毁了梦仙藤,也就没打算再把我当朋友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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