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本不该来。”他轻声,重复又重复。
锦瑟感觉到他身体滚烫,忙问他是不是发寒。
“有些吧。”他答,这才察觉到被腹中疼痛盖住的寒意,还有各处旧创隐隐的叫嚣。
“我去拿被褥火盆来!”
锦瑟转身,一阵风似的奔往乾靖宫。
半道她迎面撞上个中年宫女,两人扭麻花似的摔成了一堆,锦瑟满脑子嗡嗡作响,半天也爬不起身。
“去求圣上,别的不消说,只问他是否记得月牙湖畔那句话,记得他曾发誓再不让天下任何人轻他负他。快,抓紧,否则你主子xing命不保。”
那宫女捉住锦瑟手臂,没头没脑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之后就立起身转瞬无踪。
“你是谁?”锦瑟张嘴,后知后觉的茫然四顾,最终还是咬牙,今日里第四次去往萧骋所在的奉署殿。
殿内萧骋正锁眉,对着碗鸩酒发怔。
跟前王公公低腰劝慰:“圣上留他全尸,已是莫大恩德,他假造圣旨私盖御印,不杀他群愤难平。”
“再等一日吧。”萧骋开口,连声音也苍老了几分。
“当断不断,我确实不适合做一朝之君。”他苦笑,望住座下龙椅:“你说是也不是王公公?”
王公公惶恐,跪下身不知所措,那门外奏禀,说是乾靖宫锦瑟求见。
“你起吧。”萧骋挥手:“去劝她回转。”
天空这时落下急雨,劈头盖脸应qíng应景。
“圣上!七爷!”锦瑟长唤:“锦瑟只有一句,说完便永不再来叨扰。”
言毕便是长跪,跪到雨住天明殿门微启。
“进来吧。”门内萧骋垂首:“说完你要说的,我送你回沧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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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凌波殿天已透亮,锦瑟抱着被褥火盆,手间持有圣上令牌,终于得以跨进殿门。
“对不住。”她燃起火盆,又拿被褥裹住晏青衫颤抖身躯,边裹边是泪如雨下:“我又去求次七爷,把话都带到了,却还是不曾劝动他。”
“什么话?你又何必的去求他。”晏青衫抬头,眸里又是片死寂的宁静。
“怎么?”锦瑟诧异:“月牙湖边他说于你的话,说他曾应承再不让天下任何一人轻你负你,不是你要人jiāo代我带到的吗?”
“是吗?有人叫你带这句话给他?”晏青衫冷笑,心下明白了十分,裹住被褥再不发一言。
锦瑟往火盆不住添炭,殿内终于有了暖意时门外响起嘈杂脚步声。
“晏青衫!”来人中为首的厉喝,将他自被褥里一把提起。
余下还有三人,各忙各的井井有条,很快就支起琴架长鞭蘸水,左右将晏青衫围住。
“做什么?”锦瑟张臂,挡在晏青衫跟前:“圣上说他决计不会对我青衫哥哥用刑。”
“谁说我们要用刑?”来人挑眉:“我们不过来请晏公子奏曲镇魂调,为我家老爷送行而已。”
“请吧。”她抬手,一指琴架:“还请公子奏曲三日以消我家老爷怨气。”
“我认得你!你是淑贵妃的人。”锦瑟尖叫,声大而底气不足。
这当口有人握住了她手,安定而刚qiáng的力量,来自消瘦憔悴的晏青衫。
“镇魂调我奏不出。”他摇头:“我只得一只左手,又按又弹,不是每个曲子都能奏全的。悲调里我能奏的只有一曲,您看能不能将就。”
“那好。”来人又是扬手:“请公子下跪亡魂,三日里长奏此曲,若有一刻停了,可莫怪我等冒犯。”
那持着长鞭之人闻言清咳,将鞭迎风抖了抖,算是示警。
晏青衫不语,就着琴架前垫毯跪下,单手按上琴弦,拨出第一个长音。
琴是好琴,上等梓木掏空制就,毯也是好毯,柔软细密花纹繁复。
只是弦紧而欠弹xing,丝箍的过密,毯下则放置了长针,尖利冰凉。
曲奏半日时满弦染血,晏青衫五指已失却知觉,那针深扎在他膝下,也早被暖血捂热。
可曲不曾有一刻停歇,持鞭之人赋了闲,双手环抱几乎便要睡着。
锦瑟被两人左右架住,只能远远打量晏青衫神色,不曾觉察到他痛苦,却只察觉到他隐约的愧意和心甘。
本来,他是倔qiáng到死的晏青衫,能叫他长奏悲调的,便只有心甘,只能是心甘。
——
一日很快过去,案上鸩酒颜色黯淡,萧骋起身,遥遥的叹了口气。
碗中酒顿时泛起波澜,萧骋扬起衣袖,看着它跌落地面,在青石上染起十数丛褐色。
一日后还有一日,既然是从没想过真的让他再服次毒,那又何苦来的欺骗别人欺骗自己。
他推开殿门,门外月色如水,照着他影,这般孤单。
那孤单指引他举步,往西北凌波殿。
十丈开外时听到了琴声,微弱低迷的琴声,重复着一个已不太明朗的调子。
起先萧骋也没曾在意,可在殿外驻足听的久了,却只觉三月chūn风也有雪意,chuī打的满目都是荒凉。
没有去处,没有暖,无有恨,无有不甘,只有结束,只要结束。
曲里这般说,奏这曲的人是他的晏青衫。
他发誓说再不让天下任何一人轻他负他的晏青衫。
他迈进殿去,这一步跨的并不如想象中艰难。
殿内众人失色,持鞭的qíng急只好将鞭拢进袖筒,这些萧骋都没察觉。
他只看见晏青衫抬起头来,目光一如当日清澈,能将他灵魂dòng穿。
“我放弃。”他开口,数不清第多少次输给这双琉璃色眼眸:“我放弃做贤明圣主,你起来吧青衫,回乾靖宫或去你想去任何去处。”
锦瑟闻言欢呼,声音尖削只差把屋顶揭翻,踩人一脚后又赶忙凑到萧骋跟前告状。
“他们都是淑贵妃的人。”她噘嘴,绝对小人得志立马清算旧帐:“刚才……”
“扶我起来吧锦瑟。”
那端晏青衫开口,比琴音还飘渺的声响。
锦瑟忙上前握住他肘,使力扶他站起。
立刻有人心虚将跪毯翻卷收拢。
萧骋上前,将手按上了琴弦,满耳响起了方才曲里的绝望,绝望到他也开始绝望。
“你到底要什么?”他终于忍不住问了出口:“为什么我不能叫你欢喜?无论如何也不能?”
晏青衫沉默,唇紧闭垂下眼去。
锦瑟想起她还没告完的御状,将眼一扫高声继续:“他们刚才……”
“他们刚才迫我奏曲给我齐宣镇魂。”晏青衫接过话头:“这没什么锦瑟,做人要识得时务,扶我回乾靖宫吧。”
言毕就往前,虽然膝下受创行动不便,但也一步步挨到门口。
门外响起急促脚步,是齐楣得讯后穿着孝衣来见。
“圣上若不赐死这贱人,就请赐死奴婢,让奴婢和家父团圆。”
她跪地,神色坚决恨意似铁。
“你回吧。”萧骋抬手,无限疲累:“好好料理齐将军后事,来日里封了后,记住不要动不动以死相胁。”
“封后?”听闻这两字后齐楣冷笑抬头,目光灼灼,也有其父几分刚烈:“家父冤死,凶手逍遥,这等代价换我入主东宫,圣上以为奴婢会睡的安稳吗?”
言犹未尽时晏青衫已经离去,缓慢却坚定,瞧也曾不瞧她一眼。
身后传来齐楣彻骨的绝望,那声音悲切,满含失落愤怨。
“圣上!”她叩首长唤:“请三思后行,您这样做,怕天下寒心可不止我齐府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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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后晏青衫元气才稍稍回复,左手伤口结了痂已无大碍,也可以服些软烂的稀粥。
可太医说他膝盖毁了,今后yīn雨天里再别想下地行走。
这之间萧骋不曾来过,虽然遣御医来探,但他不曾踏进乾靖宫半步。
死的那位是他生死之jiāo,要说原谅,远不是那么轻易。
乾靖宫顿时冷凄了,锦瑟端着碗,调羹触碰瓷器,那声音因为安静而分外清明。
“真是不来了吗?”她引颈:“这都十天了。”
十天里她一直守着晏青衫寸步不离,眼圈已然漆黑,活脱脱一只熊猫。
晏青衫伸手抚住她发,也不答话,只是催她去睡,不知是催了多少遍。
“我不睡。”锦瑟噘嘴:“御医说你膝盖要记住换药,半点马虎不得,我看这里宫女一个也靠不住,指不定哪个就是齐楣的人。”
“那好。”晏青衫拢住她肩:“你趴这里睡,我讲个故事哄你,到时候唤醒你换药。”
锦瑟闻言伸个懒腰,将脸埋在晏青衫腿间,由着晏青衫轻轻拍打她背,一如多年前无数个寒冷恐惧的夜。
“你故事讲的最烂。”她打着哈欠:“总是什么呆子孔融,大梨不吃吃小梨,真正是脑子有病。”
晏青衫莞尔,打头又开始重复:“从前有个小小儒生名叫孔融……”
锦瑟淬他一口后喃喃睡着了,脸孔晶莹象个无暇的婴孩。
“青衫哥哥。”
许久后她捉住晏青衫衣袖梦语:“齐楣要封后了,你要小心。不过也别太恨她,最多咱们也拿针戳她,别要她命,这样才象我的好好青衫哥哥。”
“好好青衫哥哥……”
晏青衫顺着她话头重复,许久心绪不得平息。
最终他唤来宫人,将锦瑟抱去她自家chuáng铺,一路锦瑟打着微鼾,眉头不曾松过。
“放心吧。”晏青衫自语:“你的青衫哥哥该当不会去为难一个女人,一个名叫齐楣,却一辈子也无望举案齐眉的女人。”
之后夜便深了,窗外落起细雨,晏青衫数着那点滴声终于入睡。
半梦半醒间觉得有人站在chuáng前,影影绰绰的正盯住他脸。
“谁?”他转身,看见张平淡不过的中年女子脸孔。
“奴婢素心。”那女子垂首:“今日才来乾靖宫伺候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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