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我说!”任臻松开手,转按着他的肩膀让他与自己并排,“知道为什么要借机卸你兵权吗?现在攘外必先安内,灞上与新丰驻有段随韩延二军,虎视长安,高盖领军守阿房前线,呈三角状态可互为犄角,便也够了。”慕容永正听地入神,任臻忽然迅雷不如掩耳地伸手将凝在伤口上的衣服撕去,因为动作太快,快到慕容永还不及反应,化脓的黑血就随之从伤口中喷涌而出,倒也没觉出多少痛楚来。任臻一击成功,一脸得意地将早就暗自备好的金疮药并洁净绷纱等物事从chuáng底下拖出来,一面包扎一面继续道:“我也知道你在气什么。军报你我都看过了——姚苌这个二皮脸前日里要袭长安未遂,被苻坚打退了,现在反有意无意地骚扰燕军,说是为了防仇池公杨定入京援秦,实则借此侵占了不少地盘——但,我们现在孤军深入,未站稳脚跟之前不能和姚秦翻脸,否则必腹背受敌。现在既是要打持久战,便不要计较一时一战之得失,若屯粮固兵大计可成,不仅可以占据主动,天下舆论也不会再将我们看成一股子到处流窜烧杀rǔ掠的匪军,这事非得你亲自去办才稳妥。”伤口歪歪扭扭地被厚重绷带给胡乱包好,任臻满意地退远了端详着自己创造的米其林,总结陈词:“至于姚嵩,他知不知qíng尚且不知,但此人绝顶聪明,有他襄助,总是利大于弊。”
慕容永漠然沉思片刻,道:“皇上,您手工真差。”任臻推了推他的肩,肌ròu坚实如铁,竟是分毫不动,气地一磨牙:“行啊,下次等你溃烂到死还硬撑,我绝对不管你!”
静不了片刻,任臻爬到胡chuáng外侧,去够一旁几上的书册:“时间还早,你再给我讲几本书?”
“臣才疏学浅,讲的哪及姚公子。”
“小心眼,不讲拉倒!”
一阵悉悉索索后,帐后传来有点无奈懊恼的声音:“讲便是了——陈寿的《三国志》?”
“听过了,换一个。”
“那下一本——《建安七子集》?”
“听不懂不爱听——我爸又不是曹cao。”
“那再下一本——龙阳十八……皇上,这书不是臣的!真不是——皇上,这是你放进来的吧?!”
第8章
姚嵩在阿房宫绕了一圈,没找到任臻,正巧在门口与皇叔慕容恒撞个正着,怀里的文书掉了一地。慕容恒有些诧异地道:“姚公子可是找皇上?他今日同叔明往白鹿原狩猎去了,说是趁着chūn暖花开万物惊蛰,打些猎物充作军粮——莫不是没同你说?”
叔明便是慕容永的表字。姚嵩袖了手,示意几个下人将东西拾起,方慢条斯理地道:“似乎前些日子提起过,我近来忙屯粮的事,便不曾同去。”说罢一笑:“这些天忙到不能睁眼,方才冒失了,皇叔见谅。”
告别慕容恒,他一路面带微笑地进了屋,掩门之后,忽而将怀中文书奋力摔砸在地!
他明白自己这是某种意义上“失宠”了——他原以为苻坚出战长安空虚,其父姚苌攻城不难,岂料竟连苻坚回防的疲师都应付不来,败地轻而易举!慕容冲嘴里不说,只怕从那消息传来时起就对他起了疑心——难道他千辛万苦潜伏于燕军,就是帮慕容冲种田屯粮来的?!
他在胡chuáng上缓缓坐下,白皙纤长的手指在袖下紧紧握起——他是姚苌诸子中出身最低的一个,自出娘胎起,便被那班子如láng似虎的兄弟们欺负,母亲直到生下他还是一直在姚府为奴为婢,连死都没个名份发丧,当时还为秦将的姚苌只怕府中有这么个小公子都不清楚。是他靠着自己的脑子一步一步向上爬,让父亲知道他的能力绝不亚于世子姚兴!连燕亡秦,驱虎吞láng之计是他最得意的一步,父亲第一次拍着他的肩膀,对他说:“吾子之智不下王景略(注1)也!若关中可得,则世子之位舍你其谁!”
他知道姚苌此言乃是一时戏语,大哥姚兴乃原配虵氏所出,嫡长子之位牢不可摧——可那又怎样,前秦上任皇帝苻生未死之前,谁想的到庶出旁支的苻坚也能称帝,一统中原?!他颦起两道秀致的长眉,qiáng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得让慕容冲再信他用他!自古良将,无不jīng于养寇之道,盖因皆惧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他睁开双眼:让慕容冲再对他言听计从,便唯一令苻坚再次出战,打破如今的胶着局势!
可苻坚亦是沙场宿将,除淝水之战外生平再无败绩,不是那么好设计的,他走到案前,将四只青釉茶盏翻过来扣在面上,反复推演:长安城中如今还余四支军队——天王苻坚,居于中枢,自不必说;三军统帅窦冲乃秦之名将,骁勇善战,亦难入局;太子苻宏少年老成,疏于军事,且也轮不到他带兵,也非目标。最后一只茶盏孤零零地扣在案上,姚嵩勾唇一笑,信手一拂,茶盏落地,顿时碎成数片青莲——苻坚少子洛阳公苻晖!
且说出狩的燕军浩浩dàngdàng地杀向白鹿原,关中平原上已无一只可堪敌手的军队,因而连斥候也不派出。任臻骑着赭白策马扬鞭冲在最前——这一两月来,他的骑术已日益jīng进,想来也是因为慕容冲本来的身体素质就极好,一上马便有本能反应——这已非他第一次出猎了,但还是兴奋地很,不时回首与慕容永谈笑。因时值仲chūn,万物复苏,燕军骑术jīng湛纵横山林,又大规模地撒网围猎,因而倒是收获颇多飞禽走shòu。,任臻眼尖,见山林间有一抹斑斓一掠而过,登时调转马头,冲向山林,慕容永策马跟上,在他身边道:“皇上,莫追了,那豹子跑纵太快,没于林间,哪里追的上?”任臻不满道:“没试过你就知追不上了。”况那毛色金huáng灿烂,得了与慕容永做只椅垫也好,便不再多说,扬鞭一抽已是跟着跳进了林子,慕容永恐他在无人处被这畜生伤了,只得纵手一挥,数十骑紧跟其后也跑进山林。
林间路窄径斜,跟着的亲兵们便不得不各自散开,唯有慕容永占着马好还是紧跟着任臻,但闻一声shòu吼,任臻一夹马肚,赭白扬起前蹄跃起半丈,他转过头,远远瞅准了,搭弓引箭就she,谁只准头有了力道却不够,眼看箭头就要扎进土中,只听忽然嗖地一声,慕容永在后补了一箭,后箭撞前箭一并刺进那豹子的左前腿中,溅起一道血剑。任臻一喜,抽刀纵马,待要上前,谁知那豹子负伤之后,狂xing大增,又是一声咆哮,不退反进,冲着任臻猛扑过来。
“皇上!”慕容永大惊失色,此时才见到不远处隐于衰糙间的豹崽子,登时悔青了肠子——这母豹为了护崽,又受伤在先,只会更加狂bào。
任臻伏低身子,堪堪避过这一扑,赭白却被狠狠抓了一记,撕下一大块血ròu,血腥味扑面而来。任臻大为心疼,拉过马头,右手一转,改砍为劈,直朝那豹面门剁下,母豹侧身避开,却不再扑人,只朝着赭白猛咬狠抓,一时之间,只闻马嘶惨叫,血ròu横飞,任臻被此qíng景骇住,竟是走避不能。慕容永赶上来,与任臻一错身,吼道:“过来!”任臻刚刚抓住他的手,就被一股猛力扯过,瞬间已到了慕容永身后,慕容永胯下战马虽好,但非名驹,天生惧怕虎豹之属,此刻已是四蹄战栗,长嘶一声,本能地就要逃生,任臻登时急了:“救赭白!它要被咬死了!”慕容永不忍他失望,勒过马头也要冒失回去,谁知那畜生惊地发狂,四蹄刨地愣是不走一步,慕容永一把横过长枪在马头上狠狠一划,戳瞎了坐骑双眼,那马不能视物,剧痛之下便被驱使着撞向发狂的母豹,慕容永随即缨枪一扫,将那豹肚皮划破尺余口子,鲜血脏腑淋淋沥沥地泼溅出来。得这转瞬之时,赭白浑身浴血地窜出丈余,方逃出生天,在林子间几下就没了影。这边厢母豹受创,杀xing更发,张口扑向任臻,枪乃长器,此时方寸之间回收不得,慕容永qíng急之下,只能硬生生横过一臂卡进它的嘴里以为一挡。只见那畜生牙关一咬,一双shòu瞳在飞溅的热血愈显狰狞可怖,任臻在鞍上惊叫一声,只觉得被兜头淋下一桶冰水,颤地几乎立时要栽下马去,他不及细想,从箭筒中抽出一只长箭,直刺那豹眉心中去,因是用尽了全力,那箭头从颅内对穿而过,溅出一道白花花的浆子。“松口!!”任臻咬着牙一旋手,又狠狠地将箭拔了出来,红白之物被带着泼了他一脸,那豹最后惨嚎了一声,慢慢地松了牙关,砸落在地,一抽一抽地渐渐没了气,这才死地透了。
慕容永用完好的右手啪地收了长枪,拉着任臻的手搂紧自己的腰,咬牙道:“走!”任臻顺势一看,眼都直了——只见慕容永遭噬的左手背刺出了数个血dòng,深可见骨,肌腱尽断,整个手臂快要断了一般。
“慕容永……慕容永!我们找大夫治伤,我们得回去!”任臻到此日久,杀戮血腥也见的多了但从未有今次这般慌乱无助,又痛又悔,几乎要滴下泪来。
刚被咬那瞬,慕容永自然是疼地不行,但此刻心里一定,却也顾不上理会伤口,他在风中甩甩头,让自己清醒一些,一面将伤手藏到铠甲下去,转头对任臻道:“我没事。此马不比赭白,不能识途,一时半会儿怕找不着大部队。”话音未落,远远似又听得数声隐约shòu嗥,这马被豹连咬带吓早已不辨方向一气瞎跑,此刻血待要流尽,就抖着腿肚子几次yù摔不摔,慕容永怕坐血腥气引来其他野shòu,gān脆弃马步行,任臻吸了吸鼻子,拉出慕容永的伤手,刷地撕下袍襟将伤口糙糙包了,随即半蹲着扎了马步,说:“来。”
慕容永忙道:“不敢让皇上背我。”
任臻虎着脸:“上来!”
慕容永忍不住一笑:“皇上,我伤的不是腿。”
任臻呆了一下,恼羞成怒地呔了一声,拉过慕容永的右手搭在自己肩上,咬牙道:“你还笑!天黑之前,得走出这片密林!”否则他俩必得葬身shòu腹。
慕容永点了点头,暗中提了几丝真气,不yù自己周身力气全压在任臻肩上,低头时,却微微扯了扯嘴角,现出一丝美好的弧度。
二人相互扶持,一脚深一脚浅地在山林中走了许久,都是慕容永辨着方向指路,任臻已经是筋疲力尽,他连汗也没空擦,问:“接着往哪儿走?”慕容永指了指左前方,任臻低头一看,见包扎伤口的布条已经沁出了新一轮的血色,慕容永面色惨白,似是失血过多的征兆,心中慌乱,也不管慕容永愿意与否,硬是将人背上身,连滚带爬往前爬,嘴里一个劲地道:“喂,你可别睡着啊,我看这林子越来越亮堂了,我们就要走出去了,找个人家给你上上药你便好了,那时候又能生龙活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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