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永亦是气息不稳地看着他,胸膛不断地上下起伏着。他又想起了当年任臻送苻坚入凉,也是背人耳目地到他府中,也是这般近在咫尺地看着他道——“慕容永,你如今能选择的,只有鼎力襄助君臣相得,或是作壁上观与我为敌!”
彼景此qíng,别如天渊。
慕容永不答,却是qíng难自禁地俯身紧紧地抱住了他——他此生此世都不愿再回到与他对面为敌步步为营的时日了!
任臻被勒地有些难受,却丝毫不曾反抗,他抬手抚向他泛青的胡渣与疲惫的双眼,塞外征尘在他英俊的脸上刻下了几道斧凿一般的深纹而更显沧桑——他的叔明,全是为他一人而血沾战袍、饱染风霜。任臻如有千言万语哽在喉中,将手cha进他的黑发里,反复摩梭,半晌之后,只是轻轻地道:“我的将军。”
慕容永心下悸动,刚要低下头去,门外忽然响起府邸总管急促的声音:“王爷,府里忽然涌来好些大人——”
慕容永转头怒道:“不是说了今日疲惫,闭门谢客吗?!”对,他就是猜到任臻会来,这才巴巴地闭门谢客,摈退下人。
“列位大人都是持有公务来的呀~他们说,说皇上微服出宫到了这里,许多奏章是要赶着批阅的…还说,说是姚尚书令指点他们来此的——”总管声音越说越小。
任臻与慕容永相视一眼,俱是无言。
任臻放下笔,将最后一份公文合上,摇摇晃晃地刚站起身来,便见姚嵩悠悠dàngdàng地迈步进来,他摘下沾雪的猩猩毡并皮毛手筒,露出里面一袭锦红朝服并颈上的貂毛围脖,冲任臻与慕容永皆行了礼,方才抬起头来笑眯眯地望向任臻道:“政事冗杂,微臣在未央宫内遍寻皇上而不得,只得出此下策,碰碰运气,没想到错有错着,当真寻到皇上了。”
任臻望着他脖上那圈茸茸的貂毛,心内感触,哪还舍得对他有半分不满?姚嵩接着转向慕容永,“王爷也不会怪罪下官吧?”
慕容永淡淡一笑:“尚书令为国为家,日cao夜劳,殚jīng竭虑,何罪之有?”
任臻一滴冷汗淌下,死马权当活马医地出来和稀泥:“二位卿都在此,甚好。便,便商讨一下三日后的冬至夜宴吧,正好也可当做庆功宴,封赏有功将士。”
姚嵩轻笑道:“那不妨搞得盛大一些,天子登城,抚恤黎庶,与民同乐可好?横竖长安城也许久没有这般热闹了。”
任臻心里一动,便道:“再请列国使节出席观礼,以扬国威。”慕容永点点头:“可。”尤其是西燕头号对手——后燕的慕容熙与冯跋等人。
三人又你来我往地商议了数句,赧儿又恰好指使下人换茶,闻言便笑道:“上次皇帝登上雍成门受万民朝贺都是十年前了吧?我那时候还小呢,不记事儿,但也依稀记得漫天火树,遍地银花,繁华热闹地不不得了~”
三人都知她说的是淝水战前,qiáng极一时的前秦大帝苻坚,一时都沉默不语,尤以任臻心中尤为翻腾——苻坚毕竟远在姑臧,算来,二人也近一年未曾相见了,就算平日里时常鸿雁传书,却又能解几分相思?
姚嵩接过茶来,他若有所思地打量这位娇客,随口似地道:“这位姑娘头回见到,原来也是长安人士。不知与王爷是何关系?”
此言一出,慕容永便是一愣,当年他本意是收留恩人之女充作螟蛉,但赧儿如今出落地如花似玉含苞待放的,说是义女好像更是无私显见私。
赧儿便垂目一笑:“王爷是我的救命恩人。当年燕军初入,长安战乱,若非王爷相救,我早已葬身火海了。 ”
姚嵩低头啜了一口香茗,在袅袅茶香中声色不动地道:“王爷真是…宅心仁厚啊。”说一个血战百场杀人如麻的将军宅心仁厚,充满了讽刺意味。
任臻闻言这才回过神来,转向赧儿飞快地扫了一眼——她一直进进出出地伺候安排,任臻本也没留意,如今才发觉她一副主母的派头,虽笃信慕容永不可能打战还带回一段艳遇,但见慕容永低头不语,毫不辩解;那赧儿又含娇带怯,未语先羞——心里还是有些不快,便弹衣而起,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今日已迟,摆驾回宫。”
众人连忙起身,簇拥着送出府去。慕容永与姚嵩并肩而行,用只有他二人听地到的音量冷冷地道:“姚大人还是这般杀人不见血。”
姚嵩头也不回,轻快地道:“上将军亦深谙诱敌之计。”
慕容永被噎住,眼睁睁地看着姚嵩登车落座,与任臻一同离去。
在车内,姚嵩察言观色,便知任臻已回过味来,他探出手指悄悄地碰了碰他的衣袖,轻声道:“任臻,你可怪我?”
任臻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反手握住他冰凉的手,拢进自己的衣襟内取暖:“当然不——永远不。”
拓跋珪盘膝坐于虎皮榻上面无表qíng地听完了亲信的回报,许久未曾发话,止右手成拳,伸出二指在虎皮毡子上缓慢地来回划拉。
叔孙普洛、长孙斤与贺兰隽等代国遗民,得力gān将俱在旁听地清楚,却因熟知主将xingqíng,知道这是bàonüèyīn沉到了极点,便没一人敢率先开口说话,堂上气氛僵硬诡异到了极点。
还是穆崇憋地难受,心直口快地道:“大哥,皇上驳了您冬至回京的上疏,那便驳了吧!咱们呆在潼关,兵多将广还都自己人,天高皇帝远的不是更自在!”
数人之中唯有贺兰隽善察人心,略知一二,赶紧暗中瞪了穆崇一眼,对拓跋珪赔笑道:“大将军手握兵权坐镇潼关,皇上还免您一年一度朝拜禀事之责,这是好事儿,说明皇上器重您,信任您…”他有点说不下去了,因为眼前这位主儿充耳未闻似地还是一语不发,眼中狂bào更甚。
其余两位老臣则打心底觉得回不回长安无甚打紧——只要燕帝不对拓跋珪起疑忌之心,放任他们在此招兵买马发展壮大,有何不好?但因素知拓跋珪是个没嘴的葫芦,一肚子的杀伐决断从不先语人知,哪个胆敢造次?
许久过后,拓跋珪缓缓抬头,眼中竟已一片平静,他淡淡地道:“皇上当然信我,否则又怎会将潼关防务悉数予我?只是为人臣者,还是须知本分,穆崇,你即刻动身回京一趟,赶在节前代表我将请安折子与备下的年礼上供皇上。”
穆崇呆了一下,他知道自己鲁莽冲动,不是个长袖善舞周旋人前的料,怎么会将这差事jiāo予他办?拓跋珪又垂下眼睑,飞快地又道:“贺兰隽留下,其余人等退下。”
贺兰隽忙点头答应,众人退下后拓跋珪附耳过来,对他细细地吩咐了一番,贺兰隽一一应了,告退去打点一切不提。
直到屋内剩他一人,他才微微后仰,撑住了沉重的身子抬头闭目,叹息似地吐出一口气来。下一瞬间他猛地抽出一直不肯离身的盛乐弯刀,刀光一闪而过,榻前小几登时被一劈为二!他纵身跃起,发狂似地将满室陈设砸毁殆尽,才狠狠地扬手将盛乐刀直cha入柱,明晃晃的刀身不住颤动,倒映出他狰狞而愤恨的脸。
为什么!就因为他一次的qíng难自禁!他就决绝到再也不愿相见!!整整一年多的时间他为谁励兵秣马,为谁枕戈待旦!这都不能偿还他那一夜的错!?宫内宫外他满布眼线,皆将长安城内qíng况悉数报知——特别是他与姚嵩,与慕容永相处的点点滴滴!
任臻,你对我这般苛刻,却又对旁人如沐chūn风——我拓跋珪究竟何处不如人!?为什么你可以接纳任何人,除了我?!
你怎能如此不屑一顾…就好像我不过是一只野xing难驯却可以看家护院的láng狗,根本闹腾不出什么大事。
我要让你知道,我拓跋珪不是只配做你看门犬!
且说穆崇奉命赶往长安,终于赶在冬至当日将东西送到了宫中。任臻看了拓跋珪qíng真意切的这篇请安疏,不由心下暗道:幸而当初不曾答应拓跋珪回京。不是不想这个自己一手调教大的少年。但是思前想后,既然无法回应,相对也是无言,不见也罢,又何苦害人累己?如今看来拓跋珪封坛拜将独当一面后果然又历练成熟了不少,当年种种不过是一时迷惑,再假以时日,这段年少孽qíng必成他的戎马生涯中的一点微尘——蔽日浮云散去,他更当鹏程万里。
正说话间,姚嵩入殿,说是吉时将至,圣驾应出。任臻便起身更衣,重赏了穆崇与留驻潼关的大小将领,更让其列席城楼观礼。
丹陛大乐声中,登基七载的燕帝慕容冲在百八十名金盔银甲跨刀骑马的虎贲营侍卫的层层簇拥之下,乘坐huáng金龙舆沿着清场过后的朱雀大街缓缓前行,紧随其后的便是河东王慕容永与尚书令姚嵩,这二人一文一武左辅右弼,俱是官至上品,鲜衣怒马地跟在天子车驾两旁,一行人浩浩dàngdàng地到了长安雍成门,天子下舆登楼,城上大殿在姚嵩的主持下已修葺一新,雕梁画栋衣香鬓影间一派鲜花着锦的堂皇气象。
一到酉时开宴,群臣百官各携家眷行毕大礼一一落座,任臻向左手首位瞄了一眼,便见李赧儿亦盛装出席,陪坐在慕容永身侧。
杯觥jiāo错间,高居右首的姚嵩忽而放下酒樽,笑道:“皇上既犒赏三军有功将士,为何独独漏了一人?”见任臻问询似地看向他,便又露齿一笑:“立有军功当恩及家眷,过去这么些年,河东王府里一直赧儿姑娘打理,这才无后顾之忧,皇上不该给人家一个恩典?”这话一出,不少近臣忍俊不禁,都听出姚嵩是在为慕容永求皇帝赐婚了——在将军府里养着这么个娇俏少女,本就有此意吧。
赧儿羞涩地低头不语,慕容永则面色铁青,赶紧起身道:“臣也正想请皇上一个恩典——赧儿乃故人之女,其母当年对臣有恩,不敢慢待,请皇上封赐她为‘县君’,为其择一青年才俊为婿。”
此话甫出,席间气氛便是一窒——都不明白慕容永为何要拒绝这桩风流韵事。只有任臻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睑,漫不经心地道:“准奏。”席间任臻屡屡与姚嵩jiāo杯换盏把酒言欢,再没与慕容永说上几句,直到姚嵩不胜酒力地推开酒樽,轻哼道:“不成了,一会儿时辰到了还要到城楼上主持大典,我得先,先醒醒酒去~”
任臻见姚嵩果然飞霞扑面,醉眼惺忪,便点了点头,柔声道:“让人服侍你去偏殿暂歇。”
一时姚嵩暂退,任臻便也招来内侍,离席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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