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牢之想了一瞬,嘿嘿一笑,指着刘裕的脑袋道:“借刀杀人还兵不血刃——好你个刘寄奴!当年看你与人在市井与一帮子泼皮无赖赌钱的那股子狠劲儿就知你小子非池中之物!所以都督此番用兵河南,我特特地举荐你为北府参军,随同出征——须知我刘牢之出身寒门,能有今时今日之位,全靠当年淝水之战的赫赫战功!怎料西川谯纵偏在此时进犯荆州,朝廷只得下旨退兵放守,好不容易才得来许昌、南阳亦只得弃守,白白làng费一个北伐中原、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也无怪都督近来总是因此气恼不甘。”
刘裕自然顺着他的话头也发了几句牢骚,待人走后他才在原地吐出一口浊气来心中暗道——刘牢之军功再大,到底见识浅薄。谢玄这般人物怎会为一城一池暂时的得失而挂心怄气?
他筹划周详,所图所谋却终究成空——那个人,非敌非友,似恩似仇,彼此棋逢对手,但最后关头却还是输了一筹——谢玄这般心气儿,岂能甘愿,怎不愤恨?
第116章
刘裕口中的“那个人”,如今已经初平战乱、回到长安,却没有一点儿也未感到轻松,因为一场更为重要的战役即将打响,轻则三军易帅,重则——动摇国本。
他既一脸凝重,分坐左右首位的姚嵩与慕容永便也一言不发,文武臣工更是噤若寒蝉,整个宣室殿内一声咳喘不闻,直到殿外脚步声起,所有人顿时循声望去,一huáng门侍郎疾步捧卷入内,连气都来不及喘,双膝一点地便急禀道:“安东大将军拓跋珪上表——’自穆崇叛国,臣夙夜难安惶恐至极,焉有面目再统领三军!望皇上恩准臣抱病躯残体即日进京请罪!”
穆崇突袭慕容永事败之后,即东逃投奔慕容垂,所有人都将怀疑的矛头对准了他身后的拓跋珪,朝上一片喊杀之声,事到如今拓跋珪竟还有胆不带一兵一卒,孤身一人闯这九死一生的龙潭虎xué?!
这番话如一石激起千层làng,场上诸人皆是神色各异,任臻垂下眼睑,面色淡然地道:“将军有心,朕自准奏。”
宣室殿议政已毕,慕容永回归府中依旧是心事重重,一见喜出望外率众迎出府邸的李赧儿也无甚心思敷衍,只是不耐地摆了摆手,独自一人朝书房走去——穆崇起兵偷袭在先,东逃后燕在后,十足十的叛国之罪——天下谁不知道他是拓跋珪的心腹大将兼结拜兄弟,到了这个地步,拓跋珪还敢独身进京“请罪”,当真是胆大包天极了。
他在自家的“知墨堂”前停下了脚步,看着虚掩的房门微一挑眉,便推门而入。
背光而立的男子缓缓转过身来,从他一笑:“王爷叫在下好等。”
慕容永顿时冷下脸来,随手阖上门道:“几时尚书令姚大人也能这般随意进出河东王府了?”
姚嵩倒不生气,甚至正儿八经地先躬身做了个揖,诚恳地道:“子峻来负荆请罪,自要掩人耳目些。”
慕容永神色不变,只管袖了手坐下,懒散似地道:“哦?姚大人智珠在握,也会犯错?”
姚嵩自袖中摸出一只jīng致木匣,里面乃是疗伤圣品长白野参,双手推送至慕容永面前:“事出紧急,子峻没有与王爷相商便贸然行事,却不承想险些酿成大祸,若王爷有个万一,子峻便是千古罪人——如何不算大错大罪?”
慕容永冷笑着打断他道:“你这番话在我面前提也是白费工夫,仔细想想如何对任臻解释。”
“相信王爷绝不会供出在下主谋。”姚嵩舔了舔唇,话锋一转:“你我最终目的都是一致的——依旧是那一句话——外敌乃四肢之疾,内鬼为心腹大患!故而为除拓跋珪,在下铤而走险亦不足惜!若当日你我立场互换,是子峻身陷险境,想必王爷亦是如此当机立断该舍则舍——原因无他,皆为一人耳。”
他如此开诚布公,慕容永心中微一触动,便是原先真堵着一口怨气,此时倒也无从发作了。“不必说了。我能脱险,也赖你在暗多方活动,狠狠将了那目中无人的‘谢家宝树’一军,终叫他劳军疲师却无功而返。”他摇了摇头道,“姚嵩,你的确聪慧过人,却未免太过刚愎自用一意孤行,拓跋珪敢回来,无非是相信任臻不会狠心当真一下便置他于死地。你难道不知,皇上向后燕暂时服软握手言和还有一大原因就是要中山方面jiāo还叛将穆崇。你就不怕到时拓跋珪与穆崇当面对质,揭穿你才是穿针引线的幕后主使?”
“我姚子峻做便做了,从不知怕!穆崇能够东逃后燕,乃是我网开一面有意纵之,否则就凭他那点子兵,如何能逃得过任臻天罗地网的追捕?莫说他未必回的来,就算后燕的慕容垂首肯放人,一时三刻也到不了长安。在此之前要尽快叫拓跋珪伏法,那么让他别无对证百口莫辩还不够——”姚嵩说到此处,忽然再次躬身一拜,“这便是我来恳求王爷相助之因了。”
慕容永知道重头戏终于来了,便端起案上清茶,一言不答地等他继续:“拓跋珪有胆进京一是看任臻重qíng不会轻易治罪,二便是贺兰隽如今还是在外拥军,朝廷真要对他下手也要掂量一下万一兵变的后果。而如今满朝文武也多得你我授意,皆要严惩拓跋珪,皇上即便不会一见面就处死此人,也不得不碍于法规刑律而将其扣押审问,在此期间,只要有贺兰隽部的‘死士’劫狱未果,那便坐实了拓跋珪的谋反罪名,自古谋反都是十恶不赦诛九族的大罪,一旦坐实,我便会领衔百官上表请诛国贼,纵使他贵为九五之尊亦没得转圜,届时,他不杀也得杀。”
慕容永抬眼看向他,意味深长地道:“原来你是想让我的兵乔装贺兰隽的人暗中劫狱?再把这盆脏水扣到拓跋珪与贺兰隽的身上?”
姚嵩gān脆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普天之下,这个忙我也只敢求助于王爷。”
慕容永并指朝他虚虚一点:“姚嵩,你可知这形同欺君bī宫。”
姚嵩昂首朗声道:“子峻问心无愧。”
慕容永片刻之后一叹道:“你想的到的,我只怕拓跋珪亦早有防备。”
果不其然,就在姚嵩等人还在暗中布置之时,又一个石破惊天的消息传进京城长安。
贺兰隽也上表请罪,愿解甲入京受审。脱胎于虎贲营而在短短三年内迅速发展的拓跋军已达十万之数,甚至与骁骑三营总数相当,成为西燕最举重轻重的一股地方军事力量,主帅拓跋珪,副将贺兰隽,从来遥相呼应、互为表里——朝中许多人都揣测那拓跋珪还有胆子入京待罪,所恃者惟依然在外掌管兵权的贺兰隽一人——朝廷投鼠忌器,自然不敢轻易定他的罪。然而就在这当口,二人竟肯同时解甲进京,却难道是因穆崇叛国之事真心请罪来了?
姚嵩对此自然嗤之以鼻,但原先想以贺兰隽劫狱之事构陷拓跋珪却也成泡影,不由大骂拓跋珪jian狡,无奈之下只得再行别计不提。
十月初二日,安东大将军拓跋珪仅带百余亲兵回到了阔别三年的长安。
长安城、未央宫戒备森严;虎贲营、骄骑营如临大敌。拓跋珪看在眼中,沉于心底——竟当真忌他若此!遥想当年,离开之时他初试锋芒踌躇满志,归来之刻却是戴罪之身黯然神伤——成败得失却依旧只源于一人。
那一人,是提携他青云直上的恩人,是教会他qíng缘深重的爱人,却也是令他心恨齿冷的仇人。拓跋珪策马径直驰到未央宫,在巍峨宫门前翻身下马,贺兰隽等将紧随其后,跟着他一并提袍屈膝,整齐划一地跪在宫道正中,拓跋珪昂首肃目,朗声道:“罪臣拓跋珪见驾!”
声传九霄,一记记地报进金华殿中。任臻正执笔泼墨,临当初留给苻坚的那一幅“江山永固”图。闻言笔尖一滞,却是头也不抬,只做不知,嘴里道:“子峻来看看我这笔字可有进益?”
姚嵩俯身细细赏析了一番,赞道:“总算是横平竖直,大约像个字体了。”
任臻跨下脸来,哭笑不得:“虽然我不能与你和谢玄这些书法大家相比,却比从前好太多了吧?就不能鼓励鼓励?”他却不知莫说自己的书法比不过谢、姚,就连武将出身的苻坚都好过他太多,只是他秉xing宽厚,又护短地很,自不愿当众点破任臻这小小瑕疵。姚嵩素来毒舌,才不管这许多,当下抿嘴道:“书法一道最重心境,戒骄戒躁,皇上此刻心有旁骛未能专注,又焉能有大进益?”
任臻知他话意,沉默了片刻,忽而冷笑一声:“无论穆崇谋反一事他知qíng与否,‘拥兵自重’‘鼠首两端’这八字他是跑不掉的!否则焉有半年前的那场战祸!?就让他在宫外跪着!先冷一冷他发热发昏的脑袋!、——让兀烈立即领两百虎贲卫集结殿后,原地待命!”
这话说地太重,就连一旁伺候文墨的几个内侍太监们听地都暗自咂舌,只道拓跋珪这当朝新贵此番是自寻死路,活到头了。姚嵩闻言却是微一拧眉——他太了解任臻了,他越是心中恨毒了一个人,就越不会轻易发作,只是卯足了劲定要致他于死地,就如当时追杀沮渠蒙逊;但他嘴里若是喊打喊杀,却往往雷声大雨点小——想来他就算先前对拓跋珪有几分杀心与不满,却被他接连的哀兵姿态而打动,心里先软了——此乃置之死地而后生也,也是算准了任臻对他无法当真狠心。慕容永说拓跋珪智高才绝,心志坚忍,并非寻常武夫,果然不可小觑。
他心中翻江倒海,面上却一丝异样不露,气定神闲地端坐在旁。
室内焚起了安神香,丝丝袅袅地笼住了整座大殿,殿内殿外所有人全几乎都是坐立难安、五内暗焚。直到时jiāo未时,随着一声闷雷,yīn沉沉的天空忽然裂开一条fèng似地,淅淅沥沥地下起倾盆大雨来。
关中多旱,雨水不多,一旦落水,却往往一发不可收拾,多能引起泾河渭水涨cháo泛滥。任臻合上卷宗,抬头望着窗外檐下淌个不住的水流出了会神,忽然不耐地粗声道:“传拓跋珪进殿!”
内侍总管忙领命告退,须臾过后便奔来复命:“拓跋将军领旨之后说‘天降大雨,焉知不是因君父怪罪,故小惩大诫?臣不敢避祸躲责,自有担当!’便一路跪着从未央宫膝行而来。”
任臻怒极反笑:“好。他倒还先有泼天的怨气了。朕有成人之美,就让这大将军一路跪过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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