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臻先前朝厨房要了些有利于散瘀愈伤的土方糙药,熬了一锅苦药,此刻就端着药溜到马厩旁,坐在门口的gān糙堆里,一口气仰脖喝了。而后龇着牙抹着嘴垮着脸,就着那点昏huáng不定的灯火重新扒下了自己的上衣查看伤势——连惊带吓跑动一日,伤口怎可能不重新绽裂?他又一路qiáng撑,虽说不是肠穿肚烂的重伤,看着也骇人的紧。
任臻咬着牙将脏污了的绷带揭下,先望伤口抹上一点银环药粉,恐止血还不够qiáng劲,又在上面敷上厚厚的一点糙灰——这也是民间治疗刀伤棒疮的土方了。
就在任臻努力把自己抹成一个非洲土著之时,不远处传来一声隐含怒气的低喝:“你在这里换药疗伤?!”
任臻没想到谢玄会这么快就沐浴完毕,赶紧本能地拖过上衣挡在自己身前,连连摆手道:“别过来,回屋去!”他的本意是顾及谢玄的洁癖,同时也不愿自己泥猴似的模样被他看去,所以赶他回去;谢玄却以为任臻记恨他先前拒绝,故而一路上益发要拒他于千里之外,宁可窝在这肮脏的马厩旁换药也不愿与他同处一室,不觉大为恼恨,当下迈开长腿走上前去,一把扯开他蔽体的上衣,拉着张脸道:“我就是不回屋去,你奈我何?”
风华第一的谢家宝树居然耍无赖。任臻有些反应不过来地张了张嘴,只得再次认输,乖乖地让出主动权。
谢玄低头一看,就被那股糙腥味熏地皱眉:“这个黑泥有效?”任臻咧嘴道:“这土方子可以止血,你自然是没见过的。”
谢玄疑问归疑问,手下的动作可一点也没慢下,收尾工作做完,他低头专心搓去指fèng间的黑泥,一面起身道:“别大动作,应该不会再裂开——”说话时没提防脚下,猛地勾住了马厩的门闩,一下子跌进了臭烘烘的马厩里。
今日拉他们来的那头老驴咴儿地一声踱了过来,好奇地低下脖子打量这个不速之客。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谢都督惊恐地瞪着那驴脑袋缓缓靠近,还张开了一张臭烘烘的“血盆大口”,最后一大团口水从齿fèng里溢出,啪地一声正掉在他的衣襟上——谢玄彻底地僵住了,而后崩溃似地仰天长叫了一大声!
任臻赶紧手脚并用地跳进来把那没有眼色的傻驴拉开栓好,在谢玄身边蹲下,刚想表达一下自己的关切与同qíng,但是谢玄脸上瞬息万变的表qíng实在太jīng彩太生动了,让他刚一张嘴就忍不住爆笑出声。
谢玄吃人似地瞪他,从眼里飞出无数道利箭she地他体无完肤。
“我…我方才都说让你回屋去了嘛~”任臻闷笑不止,躲过谢玄飞过来的一脚,“我保证不向外宣扬谢督与老驴的亲密接触…哎哟,别别,我我我帮你洗衣服还不成嘛!”
谢玄绷着脸,到底没能忍住,扑哧一声也笑了出来。
次日一早谢公子还是临风玉树一般地出了门,只有在低头闻着自己衣服的味道时候,才苦大仇深地揪起了脸。始作俑者任臻则汲拉着鞋一脸惫懒地跟在后面,主动对昨日捎带他们的赶车人拱手招呼:“今日就麻烦大哥送我们兄弟俩进城了。”谢玄有时当真想不明白,以任臻的身份,究竟是怎么做到毫无身架地与三教九流火速打成一片的——至少他自己就绝难做到。
幸而经昨晚一闹,今日上路两人已不如昨天那么尴尬,任臻没有避出车外,而是与他坐而畅谈,仿佛回到了长安郊外初遇,二人倾盖如故的当年。
谢玄心道,那时却万万没有想到这世上竟还有人能令他时喜时怒忽晴忽雨,也不知是不是他命中注定的一劫——但任臻这样的人,做知己永比做qíng侣好,至少他不想生受那烈火烹油患得患失的闷苦。
抵达宣城之时已是日暮,任臻向赶车汉子道了声谢,与谢玄并立城门下——宣城不大,灰黑色的城墙较建康与京口这些重镇来比更是低矮许多,但路上行人皆举止娴雅,民风好儒,倒不输文化昌明的江东诸郡。任臻便转头道:“宣城名义上还是东晋的疆域,你不曾来过?”
谢玄一摇头道:“宣城重纳我朝版图还是因十余年前的淝水之战。东晋兵力不够,不曾在此驻军——北府军也主要防驻京口一带,我戎马多年,也还是头一回到此。”任臻便笑道:“那这小城池倒有些运气,南北势力多年拉锯,战火居然少有波及此地。”
“只怕若gān年后便也难讲了。”谢玄脱口而出,随即一顿,下意识地瞥了任臻一眼,任臻却不想破坏二人之间难得的平和,故作不知,又说笑着岔开话题。
宣城既是不大,找人便也容易,任臻打听了一圈,都说不见兀烈的车队——任臻到并不担心危险——司马元显追击的名义是搜寻符宏,若车队之中不见符宏,司马元显师出无名,是万不敢公然与西燕翻脸的,兀烈一行只怕是因与乌衣营多次周旋而耽搁了行程。
其实谢玄送到此处已是仁至义尽,大可回转了。司马元显虽授意下毒,但显然目前还不想真要了安帝的命,只是想借机对付谢氏,可想而知此时建康城内局势必是暗涛汹涌。但是谢玄不提,任臻也不提,两人倒是难得心有灵犀地默契了一回。
入城之后不必装穷,任臻赁了间洁净的小院住下,又赶着买了好几身绮罗丝绡所制的衣裳换洗——自然不是为了自己,他是粗人一个,龙袍布衣皆可穿得。谁知刚回来便见谢玄领着一名专治刀枪之伤的游医郎中,已久候多时了。
任臻愣了一愣,眉眼一弯,笑道:“多谢记挂。”
谢玄神色略不自然地接过衣服,一撇嘴道:“我是觉得你那糙灰止血太不靠谱,抹着一身黑泥看着也肮脏。”
谁让你看来着?我又没扒了衣服到处luǒ奔。任臻暗自腹诽道,却好歹管住了自己的贱骨头没说出口来。
二人便在此安心住下,一面疗伤一面等人。任谁也不会想到,这寻常巷陌的幽静院落里嬉笑怒骂的两个人,一个是西燕皇帝一个是东晋都督。
如此数日,任臻在一个huáng昏左右提着一挂生ròu,右手拎着一口铁锅,晃晃悠悠地踱进家门,对身后的人道:“你这就不懂了吧,说羊ròu膻,那是你们江南人不会pào制,按照我的法子做火锅生涮着吃,绝对鲜美非常,最适合大冬天进补。”
谢玄心安理得地袖着双手不gān活,嘴里还不以为然道:“什么火锅,闻所未闻,不知是哪一族胡人蛮夷的发明。”
任臻气笑了,扭头朝他指了一指:“得,待会开锅你可别忍不住和我抢昂~”
谢玄忙不迭往旁边一躲,生怕被那还冻着冰渣子的生ròu块给扫到,嘲道:“谁似你个吃货。”他率先推开门,却猛地一僵,再也迈不出半步。
任臻被他挡在门口不得前进,便轻推了他一下,笑道:“怎么,不认识家门了啊?”
视线jiāo错的瞬间,任臻愕然,剩下的话便顿时冻结在这片冰天雪地之间。
西燕尚书令姚嵩端坐院内,一身雪狐披风,一头墨色长发,依旧眉目如画,唇若涂脂却益发显得如剔透玉人一般。
任臻一踏进院门,姚嵩便缓缓起身,身边跟着的数十个扈从则齐齐单膝跪地,无声地行了大礼。姚嵩的视线扫过二人,瞳仁微微一缩,随即又如沐chūn风地一笑,先对谢玄拱手致意:“言公子,一别多年,尚无恙否?”
有那么多下属在场,姚嵩自然不能点破谢玄身份,否则个中qíng由更难说通。
谢玄这才回过神来,亦拱手答礼:“托赖照拂。”
任臻搔了搔头,低声问道:“你…怎么大老远地亲自来了?”
姚嵩瞟了一眼自家男人手里提着的物事,便侧目示意属下将东西接过,方才张开一袭玄狐大氅亲手为任臻披戴好,慢条斯理地道:“建康兵变,兀烈报讯,我便立即从长安赶来接你回宫。”二人面对面站着说话,皆是长身玉立,一黑一白傲立风雪,望之恰似一对璧人。
任臻讪讪一笑:“我没事,你不必担心。”
“没事?”姚嵩一挑秀眉,伸手在他腹上轻轻一按,“这么大一处刀伤也能叫没事?”
任臻没想到姚嵩心细如发这么快就发现了,只得苦笑道:“皮ròu之伤罢了。”
“伤无大小皆损万金之躯。”姚嵩忽然高声喊道,“兀烈!”
刚刚才摆脱晋军来到宣城的兀烈闻声而至,啪地一声双膝跪地,叩头谢罪:“臣护主不利,罪该万死!”
任臻一摆手道:“他遵旨而行,并无失职。”
姚嵩不允:“尚离主上本就不该,若皇上安然无恙还则罢了,如今负伤,若非洪福齐天甚至差点落入敌手,我焉能轻饶?”当下发落兀烈以下,所有护驾的侍卫皆鞭笞十杖,贬官三级,原职待用。
满院子的人默立着听着一记一记的拍ròu钝响,却无一人呼痛惨叫,心下都不由悚然。
其实以往任臻与姚嵩二人驭下之际便常常如此一唱一和,你做白脸我唱红脸,姚嵩先责任臻再宠,恩威并施,以此来收买人心——也因此除了慕容氏的几位亲王之外,满朝文武多是内心暗惧这面有chūn花之色,心有刀斧之利的尚书令。
姚嵩便在这行刑声中命人奉上热茶,第一道便先捧给谢玄:“言公子远来是客,又救了我家主上,姚某以茶带酒,敬公子——侠义心肠。”
最后一句暗藏玄机,字字诛心,谢玄讳莫如深地笑着接过,眉宇间却凝上了一抹晦涩——他自己知道,身为晋臣却相助外人,即便是因为二人有约在先击掌为誓,却无论如何都与侠义二字无关。
任臻忙道:“可以了。子峻,兀烈罪不至此。”
姚嵩这才转头,将这第二道茶献给任臻,轻飘飘地道:“皇上既下旨,便饶了他们。下回再有失职,从重惩处。”
杖责之声当即止了,兀烈等人一瘸一拐地过来谢恩——他皮粗ròu厚倒不觉得如何疼痛,只是觉得自己这顿打挨的有些莫名,再细一看面前站着的三个人的神qíng,再迟钝也都觉出点味儿来了——敢qíng这是拿他敲山震虎还是杀jī儆猴来着?!
谢玄yù告辞返京,姚嵩却再三苦留,言天色已晚,城门早关,不如再逗留一宿,待次日他们备好骏马盘川才好上路。
晚上大家伙儿就顺理成章地享受到了一顿豪华大餐以贺皇帝“脱险”。席间尚书令一如平日宫中夜宴一般长袖善舞主持大局,只是众人都是长眼睛的,皇帝老儿一副心事重重食不甘味的样子,谁敢当真欢颜?姚嵩则举筷一指正中咕噜咕噜冒着热气的大锅笑道:“合该你们今日有口福,这‘火锅’可是皇上的发明,当年与天王苻坚在军营之中把酒释恩仇,就是靠这投石问路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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