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随手打开,里面却是一张微微泛huáng的文书——纸是四尺丹,字乃右军体,赫然便是当年长安城外,初见谢玄之时他为人写下的那纸均田契约!那时的他,自想不到数年之后两人间的纠葛,放他出城之后,这张文书便被他顺手丢开,直至今日。
天各一方,不见不想,任臻本以为自己可以,然而这寥寥数行的墨迹却令大燕皇帝瞬间诛心。
他想起了长安城外那个长身玉立、黑纱覆面的青年,对他笑微微地一拱手,便是如沐chūn风:“在下言无she,见过任公子。”
当时只道是寻常,再回首已百年身…
任臻攥着那张纸,缓缓地凑进鼻端,依旧是那淡淡的紫罗花香,若有似无却超凡脱俗,一如谢玄,不思量,意难忘。“传旨,立即召见所有从建康回来的密使暗探,包括他们的仆从部属——”任臻哑声道,“朕有话,要详问他们。”
任臻当真连夜便依次召人入内询问,众人虽是统一了口径,但单独面圣之时的巨大压力未必人人都能承受得起,有的便难免泄了口风露了马脚。任臻心生疑窦,软硬兼施地威吓之下,便有人吞吞吐吐地告知了详qíng——
谢玄早已因残致仕,近日更陷于东海王府久无音讯,王恭原为救他而举起义旗,不料不出一月便折戟沉沙,身死事败。任臻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一步步地向外走去——他没想到宣城一别,所谓的沙场再见便至此成为一个虚妄的梦…谢玄会有今日,全是因为当日一意孤行地要援救长子,全是因为他身陷重围危在旦夕!可笑他脱险之后竟心安理得地弃他而去,心安理得地回长安继续做他的皇帝直到如今!他不知道他那样骄的男人会遇到如斯困境,他不知道——不,一件事能滴水不漏地瞒上这么久,必是有人故意为之,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神色恍惚间又是一人冷不防地跪在途中,拦住了他。任臻依稀认得是早年跟他出使建康,而后奉命留下监视东晋朝野动态的一名小小侍卫,因为人微言轻,先前数次回禀都没他的份,此次他却一反常态地将一物捧到了任臻面前。
“这是什么?”任臻接过长匣,轻轻打开,木匣里静静躺着半截血迹尤在的断箭,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那侍卫连连磕头:“小的潜伏建康刺探消息之时曾为北府刘参军所执,他却私下放了小的,对小的实有救命之恩。刘参军参加北府军起事,临行前jiāo给我这个木盒,说他此次出京投奔王恭,若是顺利便也罢了,一旦事败,便要我将此物亲手jiāo给皇上——说,说是…‘物归原主’。”
任臻如遭电击,堪称惊恐地细细打量那截断箭——箭是好箭,刻着慕容垂的“成武”年号,然而箭羽细密,箭杆结实,锋利的尖端却是西燕独有的十字箭头!
一切明里暗里的线索全串起来了,他恍然大悟,却痛彻心扉!
已过子时,姚嵩依旧在伏案疾书,案头的明火只剩如豆大小,烛泪在鎏金烛台上垒砌起厚厚的一层。门被啪地一声推开,萧瑟秋风迎面袭来,呛地他剧烈咳嗽了几声,恍惚间他的皇帝已疾步走到了他的面前,神色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冷冽狠厉。
“是不是你?!”任臻气地浑身轻颤,一字一字简直是从牙fèng里迸出来的,他把手中攥地死紧的那截断箭猛地掷下,咆哮道,“谢玄断臂的那一箭,是不是你命人she的!”
姚嵩愣了一愣,似不可置信地瞪着眼望向任臻,然而过了半晌,他忽而轻扯唇角,眼波流转间全是任臻看不懂的晦涩陌生:“是,也不是——那一箭是我安排人在乱军之中伺机而she,然而我的本意却并非要令其断臂——我想要的,是谢玄的命!”
话音刚落,任臻便忍无可忍地挥出一记重拳!天旋地转间,姚嵩如断线风筝一般被狠狠弹开,láng狈摔落的瞬间,他只能看见任臻青白的脸孔和扭曲的神色。
呵…姚嵩费尽全力地撑起有如千斤重的身子,乱发掩映下的唇际悄然滑下一缕暗红。
第140章
慕容永回到王府后也才召见完几个将领商议扩军之事,刚刚合衣歇下没多久,便听见外面好一阵动静,隐约传来李赧儿的娇叱之声:“王爷才躺下没多久,除非你有圣旨,否则谁也不能打扰!”
慕容永不由地揉了揉眉头——这李赧儿将至双十年华,莫说在官宦显贵家,就算是放诸天下,如此年纪还迟迟未嫁也算出的奇了。不是不明白这姑娘家的心事,只是这些年给她寻了许多婚事都是个不成,十八岁那年,李赧儿gān脆自梳明志,以示不嫁外府的决心,扬言再bī她就落发为尼去。慕容永平日的xing子亦是杀伐决断,只是此女他从小养大,又因当年其母之死而始终愧疚在心,不忍苛责,一头两个大之余,他果断地借着南征谯纵之事溜之大吉,随她在河西王府里折腾去。
“赧儿退下。”慕容永翻身而起,“可是宫里来人了?”
门外果然传来一个小huáng门要哭不哭的急切声音:“王爷快进宫看看去吧——皇上龙颜大怒,还与尚书令动起手来了!整个金华殿的人都吓地不敢劝!”
下一瞬间,他只觉得疾风扑面,房门猛地打开,慕容永已穿戴齐整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即刻进宫!”阖宫上下谁不知道皇上对姚大人呵护备至,凡有开口无所不允,因此这回的大阵仗才叫所有人都看傻了眼。
慕容永心里却有几分底,却也因此而更知事态之严重。他赶到金华殿时,所有的内监宫女全吓地围在殿外不敢吭声,殿内任臻站着,姚嵩依旧坐在地上,周遭如狂风过境,一片láng藉,无一幸免。
慕容永拨众而入,反手阖上大门,便见姚嵩面颊高肿,唇边还有一道蜿蜒未涸的血渍,登时深吸了一口气,他转向任臻:“你这是在做什么?!”
任臻双眼赤红,面色青白,是个气到发狂的状态,他颤着手指了指姚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慕容永猜出任臻在怒极攻心的qíng况下对姚嵩动了手,但随后他再气再怒都没碰姚嵩一根手指头,因为他比谁都清楚姚嵩的身子——心疼是真的,生气、失望却也是真的。
慕容永缓缓地提袍跪下:“皇上,您发落姚嵩可是因为昔日的东晋大都督谢玄?那事发之时末将未能护谢都督周全,是否同样有罪?”
慕容永平日并不长于言辞,然而此时字字句句都在刺他身为燕国皇帝,居然为了别国将军而要治本国宰辅的罪!任臻深吸一口气,理智回笼,又见姚嵩那副光景,心中难免又生起几分悔疚之意——可他已已经决定与谢玄相忘于江湖,此生不再相见,为什么姚嵩就那样毒,非要他的命不可?而谢玄断臂犹如凤凰折翅,更因此而沦落囹圄,其rǔ更甚于死!
他想到此处,便又硬起心肠,转过脸去不yù再看,只对慕容永道:“攻打拓跋珪之事暂时压下,司马元显刚平定王恭,正在得意之时,断然想不到我会出兵——”
“不!”久未吭声的姚嵩忽然扬声道,“拓跋珪反迹已彰,一旦此时抽调兵力南下便会给他可乘之机!”
慕容永也不赞成任臻再次离京亲征,只为了救谢玄一人,但他知道此出头与他硬拧下去只会适得其反,谁知姚嵩竟不管不顾地又道:“臣当年曾谏拓跋珪必反,请皇上斩糙除根,皇上放虎归山已是错过一次,难道今日还要再一意孤行,视江山帝国如同儿戏么!”
任臻霍然转头,瞪向姚嵩——他依旧病容苍白,形容láng狈,可眼眸之中有如火焰在勃勃燃烧,照耀着他的毕生执着与野望——他知道姚嵩也曾志在天下,如今屈于人下,却百折不饶,不曾有一刻放弃过他的追求。只是,你爱的是我这个人,还是爱我一统天下的未来与理想?
他从牙fèng里蹦出几个字来:“如若朕就要一意孤行呢?”
姚嵩昂然不惧:“那臣愧为宰辅,自请离京,出镇外藩,以谢其罪!”
任臻稍压下去的怒火再次熊熊燃起,他知道姚嵩一贯气量狭小,他也一贯隐忍包容,与谢玄分开他遗憾却从未后悔,柴壁之败谢玄的舍命相救也只是让他更觉得对他不住,如今更因此受累受rǔ,但凡是血xing男儿都不能坐视不理恩将仇报——然而他们西燕是怎么回报这救命之恩的?断人臂膀甚至夺人xing命,姚嵩至今也没有一点儿后悔之意,还敢要挟他!他不就仗着他爱他舍不得他!
“好!”任臻咬牙切齿,一气之下道,“拟旨,废姚嵩尚书令之位,即日出京,前往函谷关!”
慕容永一惊——姚嵩这些年来威权并重,大刀阔斧地改革燕国军政,上上下下地怎会不得罪人?只是忌惮皇帝无以复加的宠信而奈他不得罢了。如今贬官数级,调离京畿,远赴函关——函谷关在潼关以东,拓跋珪若有异动,那便是烽火燃天的最前线!而他既得罪了不少权贵,虎落平阳之下会有多少人明里暗里地借机使绊子来报复出气?这些事任臻岂能不知,看来是动了真火,气头之下不想复见此人,既罪不得又咽不下,便只能远远地贬了罢。
“至于亲征以救谢玄之事,朕意已决,无可转圜!”任臻扫了慕容永一眼,语气加重,隐含威慑之意。
劝阻的话在舌尖转了一转,又咽了下去。慕容永伏地叩拜:“臣…遵旨。”任臻未必会真怪罪姚嵩,只是这当口谁开口求qíng都如同挑衅帝王尊严与权威,如若他也与皇帝公然对抗,事态只会更难收场,唯今之计他只能退而独善其身。慕容永不无悲凉地暗道:他们已经不再年轻,感qíng也不再单纯,很多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不能不顾全大局。
直到任臻拂袖离去,殿外的内侍们也吓地作鸟shòu散,慕容永才缓缓起身,在姚嵩身边矮下身子,道:“你这是何苦。”
姚嵩突兀地笑了一声,却是惨淡至极:“叔明,从此之后,他身边便只有你一人了。”
慕容永微乎其微地一拧浓眉:“…你这是何意?”
姚嵩直愣愣地看向他,目光如炬:“那箭是特意仿制的。我再昏了头也不会用这么明显破绽的这箭去行刺,乃是有人dòng悉内qíng之后yù借刀杀人,这才寻机送到他的面前。”
慕容永腾地起身,从牙fèng里迸出几个字来:“姚子峻,我慕容永不至如此!”
“是吗?”姚嵩忽然哈哈大笑,声动云霄,而那一行苦忍已久的泪水终于从眼中滚落,“我们都爱惨了他——有何不可?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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