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裕沉吟不语,在他看来,总掌朝政的太傅谢玄这一招简直是步臭棋。北魏军中早有人向他递话,魏军志在图燕,不谋洛阳。这一年来他虽率领北府军连战连捷,但一直止步于洛阳,暂存观望,就是不想局势不明就淌入魏燕大战的浑水之中。
何无忌见刘裕不答,只道他还顾及谢玄:“德舆,你现在已掌控了北府军过半兵力,北伐也是为了累积军功彻底赢过我那舅舅刘牢之,谢公如今是上不了战场了,也口头允诺你是下一任的北府都督,可他可从没忘了在建康遥控制衡你的势力——如今他这一招,焉知不是借力打力,削弱你在军中的威望与实力,好叫你死心塌地地一直为他所用?”
刘裕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何无忌看的出的内qíng他岂会毫无所查?然而不知怎的,此刻听来就特别令人光火!他知道谢玄此举一是为了削弱制衡他的兵力看他是不是依旧对他言听计从,另一个原因…只怕还是为了那个男人。
呵,堂堂一国之君为昔日下臣所俘,还一路被挟持着叩开一座座城门雄关,男儿丈夫到这份上,只怕恨不得自裁了事——只是西燕臣民当真愿意为了一个皇帝,三军卸甲束手就擒,将这大好河山悉数相让?他还真想看看,此事会如何了局!
刘裕略带恶意地牵起嘴角,缓缓地抬手将圣旨放至烛火上炬了,何无忌先是一喜复又一忧:“这毕竟是圣旨,公然不遵的话,恐怕谢公追究…他在军中民间的声望一时咱们还比不得。”刘裕淡淡道:“本帅本yù遵旨出兵,奈何洛阳城中的胡人忽然滋事起义,本帅恐洛阳生变,只得留守平叛,为国为民之心,可昭日月。”
何无忌笑道:“我这就去筹备,必做的滴水不漏。谢公远在建康,纵是起疑亦鞭长莫及。”
刘裕微一颔首——果然是合作多年的“挚友”,一点就通,对曾经的他助益颇多。然而以后——谁知道呢?朱第紫服与寒门缁衣未必就不能换个高低!
时移世易,物是人非,谢玄早已非当年冲锋陷阵、英姿焕发,教他只敢仰望的芝兰玉树了——而他,也早非当日仰人鼻息曲意求生的刘寄奴。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金戈一路,雄关千古。
战车上,拓跋圭眯着眼,扬起头,眺望着面前静静矗立的潼关——曾经他甘为人下,忠犬一般在此替他守关护国,换他安枕无忧;但这一次他带着是铁甲雄兵,他要让整个关中大地,十万燕国子民,都为了大魏铁蹄而颤抖!
他慢悠悠地转向身边那个五花大绑的男人,任臻的脸色在烈日下更显苍白,gān裂失血的嘴唇紧紧抿着,无神空dòng的双眼静静地张开了一条细fèng,茫然地朝向潼关灰暗的城墙。
比起第一次,第二次的qíng形,这次上了战场,他算是平静的多了。只有拓跋圭心里明白,折rǔ至此,他已心如死灰,有什么比亲手创建的帝国因自己而寸寸沦散步步离析,更为耻rǔ、更为痛苦?拓跋圭闪过一丝报复的快意:他就是要摧毁他的尊严他的退路,让他一无所有只能活在他的掌控之下!
贺兰隽策马过来,亦在暗中瞥了任臻一眼,心里微微一寒:这个男人曾经是北中国的王者,曾经bī的他东躲西藏无处容身,如今却被pào制成这般半死不活的模样。对拓跋圭的敬畏更深了几分,贺兰隽低声禀道:“最后时限已快到了,关内还是没有回音。要不要…传令备战?”
拓跋圭瞟向沙漏,与前几次的顺利进军不同,昨日兵临城下,他们便已送出最后通牒,如今已整整过了一日一夜,潼关守军依旧毫无动静。不过也是,与先前的土地城池不同,西燕从立国之初便是扎根于秦川,关中大地是他们的根,真要大开关门,拱手相让,对整个慕容氏来说,不啻于亡国灭种。
“先等等。他们会让步的。”拓跋圭嘲道,“就算长安城里其他亲贵不愿意,慕容永也会力挽狂澜,用整个国家来换这皇帝的xing命。”
任臻仿佛置若罔闻,挟着huáng土的风chuī扯着他半长不短、血汗纠结的头发,劈头盖脸地挡住了他的视线。然而他还是动也不动、痴痴地注视着前方的城墙——他知道,这或许是此生最后一次登临潼关,再看一眼故乡风土。
真可笑,他不过是误打误撞闯进来的一缕亡魂,十多年过去,他没想到自己真把他乡作故乡,糙木枯荣子民兴衰都与他休戚相关生死共亡,子峻、叔明、大头,在此地的每一天每一刻,他都还没过够,只可惜,待到珍惜,已要失去。
刻漏滴尽,魏军已经开始骚动——兵不血刃连下数城的胜利让他们每一个人的鲜血都在鼓噪叫嚣,都想挟胜夹威地进行一场战争与杀戮——反正他们有王牌在手,已立不败之地!
正当此时,城楼钟响,潼关守将刁云一身缟素地虎步而出,身边亲卫亦服白挂丧,雁翅肃立。刁云居高临下地眺向魏军阵中的那驾战车,缓缓地提衣跪下,叩了一记响头。
拓跋圭拧起浓眉瞪向城楼,长孙肥急于报当日平阳战败之耻,便忍不住先破口叫骂道:“燕狗,你们皇上在此,想弑君么?!”
刁云一声不吭地起身,忽然背手抽箭,弓拉满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长孙肥she出一箭,长孙肥猝不及防,慌忙扯缰避让,却仍叫那一箭she中坐骑额中,他也在马嘶声中láng狈地摔落马去。
刁云的声音如在云端响起,炸在每一个人的心头:“陛下蒙难,河东王殿下已奉旨即位,我等奉新皇之命,死守潼关,血战到底!”
城楼上的燕军悉数张弓搭箭,十字连珠弩死死地瞄准了打头的战车:“死守潼关,血战到底!”
北魏禁卫铁军闻风而动,齐刷刷地布出盾阵,将拓跋圭护在中间。
拓跋圭忽然狂笑一声,转向任臻:“慕容永居然篡位了——这就是你的左膀右臂,股肱挚爱!”
任臻紧闭双眼,毫无触动似地微仰起头,嘴角却牵起了一丝久违的弧度。拓跋圭愣了一瞬,随即咬牙切齿地低声道:“你早就料定了的?还是你默许慕容永的背叛?!”
任臻凝了笑意,撇开脸去——他终于卸下了如山重责与揪心剧痛,这战场胜败生死存亡,再与他无关。
长孙肥从地上爬起来,拔刀指向任臻,怒吼道:“这群燕狗不要命了!打就打,怕他做甚!先杀了慕容冲祭旗!”
拓跋圭气血翻涌,抬手啪地一声摔出马鞭,将长孙肥的脸上抽飞了一条血ròu,bào跳如雷:“滚开!”
贺兰隽头皮一麻,大气不敢喘地看向全然陌生的拓跋圭,听着他一抬手,断然下令:“撤军!”
拓跋圭虽气地快要发疯,恨不得屠尽万人以泄其愤,此时此刻却还存有一丝理智——哀兵必胜。
燕军已立新君,决意要牺牲慕容冲以保全家国,如此同仇敌忾背水一战,反观魏军却毫无攻城准备,结果可想而知。
更何况没人比他更清楚潼关险峻,有多难攻破,正面决战绝讨不了好,唯有在不败之时及时退兵,方为上策。
一声令下,如láng似虎的魏军有条不紊地开始转向变阵,后队打头,前军戒备,退cháo一般陆陆续续地撤离了潼关。
公元三九九年秋,西燕河东王慕容永于长安继皇帝位,改元中兴,史称燕。武恒帝。
第149章
魏军虽在潼关无功而返,然而半年以来靠着手中王牌有恃无恐,攻城略地战无不胜,以最小的代价大大扩张了疆域版图,已是大大激励了军心,因而魏军退兵有条不紊,不紧不慢,沿途耀武扬威之余又平定了几处不服拓跋氏的小军阀的作乱,凡抵抗激烈的,城破之后无不纵兵大掠。
如此月余,魏军行至huáng河,扎营休整,只待天明渡河,进入晋州,便算是得胜还朝了。
拓跋圭巡营已毕,照例饮了几斛烈酒,回到自己的帅帐。
众人连忙请安,觑见他那山雨yù来的脸色,人人自危,恨不得就此消失。幸而拓跋圭眼中也根本没有旁的,他一个箭步冲到重铐铁链锁着的任臻面前,俯视着他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孔,忽然一咧嘴:“我今儿听说长安给你拟了谥号——威烈帝。哈哈,你还没死,就给你安了谥号,嫌你活着碍事儿了!任臻!你总说我是养不熟的中山láng,你看看慕容永——你心心念念的爱人夺了你的皇位!我早就说过了,这世界上只有权位才是最重要的,有它你就有一切!你这有眼无珠的傻子!”
任臻聋了一般,连眼睫都不眨一下,任拓跋圭如何撩拨rǔ骂都毫无反应,气地拓跋圭将手中烈酒悉数兜头淋下,在湿淋淋的酒液中左右开弓地对任臻连搡带打,发狂一般地怒吼:“给我睁眼!看着我!你现在一无所有,众叛亲离,只有我肯要你!给我睁眼!”
整座军帐里俱是皮ròu拍击的殴打之声,然而没人敢劝,拓跋圭越是动手却越是心痛,带着难与人道的气苦愤懑,bī地他几yù爆炸,他扯开镣铐,将人一把提起,龙鳞匕猛地出鞘,对准任臻的眉心,赤红着眼道:“睁开眼!看着我!你以为我真不敢杀你!”
任臻伤痕累累,淤血处处,却依旧仿佛行尸走ròu一般了无生气,拓跋圭气地狂吼一声,刚抬起手臂,忽然帐外脚步迭起,贺兰隽壮着胆闯了进来,急道:“皇上!前方有军队阻截去路!”
拓跋圭怔了一下,脑袋里还是一片混沌昏沉:有军队?敌人?谁…谁敢与他为敌!?他qiáng迫自己凝聚jīng神,松手放开任臻摇摇晃晃地朝外走去,一面哆嗦着摸出一枚逍遥丸拍进口中,囫囵吞下。
待拓跋圭恢复了少许神智,忙上马临阵,远远观去,在他们必经之路,huáng河水道上泊着十艘战船,风帆大纛猎猎飞舞着一个“晋”字,而距huáng河百余步的平坦河岸,有两千余名步兵驾驶战车布下弧形战阵,两头抱河,形似新月,背水对敌。
主战车之上,一将披甲整齐,傲然而立,毫无惧意地与拓跋圭遥遥对视,正是东晋车骑将军刘裕。
拓跋圭是一国之君,自重身份,便由贺兰隽代为发问:“我军与贵国秋毫无犯,未图洛阳,尔等为何阻我过河!”
刘裕懒洋洋地答道:“无他,寄奴手痒,想一会魏国太祖皇帝的铁骑锋芒!”
此言一出,全场皆静——先前刘裕避战,不肯与魏为敌,故而谁也没想到在魏军得胜东归之际,他敢出兵阻截,公然挑战拓跋圭!
水军步兵,三四千人,也敢来挑战北魏数万重甲骑兵!拓跋圭冷笑一声,他正愁没地方发泄心中愤懑!嗜战xing起,他袍袖一扬,顿时战鼓动地,杀声震天,大战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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