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他也是看出了这点破绽,才敢不顾自己总兵力大不如魏军的qíng况下去捻拓跋珪的虎须,在魏军的眼皮底下收复了不少土地,好为自己“中兴名将”的声望造势,至于打下来后来日守不守得住,对他并无影响——谢玄来此,当然不为收复这得来容易失更易的土地城池,一方面是要敲打敲打自己,更主要的是为了寻一个人——他在赌,自己网开十面,能不能找回那个祸国殃民的沧海遗珠。
呵,曾几何时,只信自己不信天的谢玄也开始倚赖飘渺不定的运气了。
何无忌见刘裕高深莫测地但笑不语,便忍不住追问几句,刘裕却大手一挥:“无妨。他在此处呆不了多久。建康城内千头万绪的纷杂国事,高门贵族王谢子弟的百世根基,他根本放不下、忘不了,撑不了多久他必定被迫打道回府。”
刘裕站起身来,缓缓地伸了个懒腰,似完全不在意自己暂时的“停职”,一摇三晃地dàng着步子,他摇头一笑,心中自语道:就因为他永远有太多顾念,做任何事都注定无法破釜沉舟、孤注一掷,这就是天纵英明的谢都督一生最大的缺憾。
拓跋珪拆下木板,不敢大意地稍稍转动了几下胳膊,除了点酸涩之痛,并无后遗之症。他松了口气,知道自己不至落下丁点残疾了。他抬眼正见任臻正蹲在破炕上盯着自己的断指发呆,心下像被刀刺了一般,走过去将他的手握进掌中,闷声道:“…对不起。”
任臻回过神来,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额,不大正经地笑道:“你当然对不起我!这都是为了救你才被砍断的,你欠我的卖身为奴都还不起~”话未说完便瞥见拓跋珪一脸沉痛,便一撇嘴道:“算了,谁让咱俩是兄弟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呢~你小子对我也算个有良心,救你也值——我只是有些纳闷,我怎么就成了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残废了?这要是以后你坏了心眼把我赶走,那我可咋——”
话音刚落拓跋珪便攥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扯,将人扯进自己怀中,一字一句地郑重说道:“永远不。从今往后,我的手便是你的手,你指哪我打哪,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这话咋听的这么别扭,任臻本能地打着哈哈:“好~你孝顺。可万一我呆腻了自己要走可咋办?”拓跋珪钳住他的手间猛一用力,任臻嘶了一声,赶紧顺理成章地搡开了他:“轻点!我这身上还好几处伤呢——”拓跋珪甩了甩头,竭力显出一丝笑意:“是我没轻没重了。来,我看看你背上的伤…”
入眼的皆是纵横斑斓的刀伤剑痕,触目惊心。拓跋珪记得每一道痕的来历,也记得每一处伤的痛楚,心中时而悔时而恨时而疚时而怒——如果你又要离开,那我宁可彻底折去你的羽翼,让你一世无依只能伴我为生!拓跋珪越想就越气越惧越怒,双眼通红着,几乎又要控制不住满心的狂bào。
任臻听背后的人呼吸粗重,像在苦苦压抑着qíng绪,不由奇怪地想要转头:“你怎么了?”拓跋珪忙按住他,哑声道:“没什么…我看着你的伤,心里难过。”
哦。任臻不由失笑——这面瘫脸看着跟冰块似的,心倒是柔软的很,很重感qíng。“傻子,不怎么疼了。还多亏你这些天的照顾——嗐,这又不你弄的你难过什么呀。”
拓跋珪闷闷地嗯了一声,将手抬到嘴边,在虎口处狠力一咬,丝丝缕缕的鲜血伴着钻心的疼痛渗出,这才稍微缓和了他鼓噪不已的qíng绪——他辛辛苦苦编纂了他与他的过去,好不容易现在他们可以重头来过,他绝不想有丁点不快与变故影响到他与他的如今与未来。而荒郊野外,又没有“逍遥丸”可以平复病qíng,他宁可饮鸩止渴。
正在换药之时,林姓猎户正巧打猎回来,一进门就道:“最近明明没有战事,怎么附近的兵倒越来越多?咱村都来了好几拨了,连山路上都能看见几个。”
听者有意,拓跋珪若无其事地随口问道:“晋军?”
“可不是。不去追击攻打魏军,反倒在这一带来来回回地不肯走,这是要做啥子?”
进出村野山路的晋军在逐渐增多,无论怎么看都值得警惕,此地已不宜久留,于公于私自己都得尽快回到北魏。
拓跋珪沉默片刻,忽然转头看向任臻,轻声道:“我的伤已好地差不多了。趁着还没大雪封山,我们近早动身,回家去,可好?”
“回家?”任臻茫然地想回忆起在拓跋珪口中他们生活了十几年的家却发现脑海中依旧是一片空白。拓跋珪一点头,柔声道:“恩。回我们的故乡——美丽的云中川。那儿有绵延的峻岭,广袤的糙原,也有巍峨的城墙,堂皇的楼阁,我们再也不会餐风宿露,苦痛别离…”
似乎被他的qíng绪所感染,任臻也有些神往地一笑:“好啊,那就跟你回家。”
其实天气冷了,山中飞禽走shòu亦日渐稀少,林猎户便也收拾行装要与他们一同下山回村,临行前背起一篓腌好的腊ròu,手里还捻着那枚小金钿子,美滋滋地盘算能换多少五铢钱。拓跋珪瞟了一眼与任臻勾肩搭背高谈阔论的汉子,好容易才按捺下上涌的杀意——依他的xing子,当然是除了那猎户,取回东西才叫永除后患。
可他不想冒险,不想任臻因此疑心,更不想他为他们编织的过去与未来再出现一点波折与阻遏。
任臻走在前面,竭力走地昂首阔步,然而足下微跛,是上战场的时候摔下战车留下的后遗症。拓跋珪赶前几步,挤到任臻身边,不着痕迹地搀住了他,低声道:“靠着我走。”
因这些天湿冷,任臻正在害腿疼,却又绝不愿意显露出一点不如人的病态而苦苦qiáng撑,见状便安心地将大半个身体的重量挪了过去。
那猎户被挤到一旁,不无艳羡:“我儿子怕都不会这么尽心。”
任臻闻言便坏笑着冲拓跋珪一扬下巴:“傻小子,我就长你十岁,怎么也鼓捣不出你这么大个私生子呀,你真把我当gān爹?”
我不把你当gān爹,我只想gān、你。拓跋珪在心里发狠,表面上还是沉默敦厚的表qíng,不去搭腔——如此的岁月静好亲密无间,他乐意再装成一副牲畜无害的老实模样,把这段时光再延续地久一些。
下山后途径村庄,拓跋珪暗中打听了魏军的方位,知道营盘距此还有十好几里的路——他能走得,却舍不得任臻七伤八痛地还颠簸受苦,他犹豫再三,还是同意猎户将小金钿给卖了,赁了架破旧的骡车。任臻以前当皇帝的时候都糙地很,现在更是丝毫不嫌,手脚并用地爬上车,他在不gān不净的车厢里大字一摊,惬意道:“妈啊,这可比用脚走好多了。”
拓跋珪翻了个白眼,受不了地也跳上车,见自己的外袍拔下来铺在地板上,将人抱上去,又拿厚gān糙给他舒舒服服地垫在背后,任臻老太爷似地任他伺候,那表qíng别提多欠揍了,直到最后拓跋珪将一顶坠着黑纱的斗笠扣在他脑袋上,他才莫名其妙道:“这是gān啥?我躲在车里还见不得人了?”拓跋珪只是小心为上,嘴里则解释道:“大哥,你忘了你是逃兵,当然见不得人。”任臻想了想,忽然拿手蹭了车厢壁角fèng隙中的huáng泥全给抹上拓跋珪的脸,笑嘻嘻道:“你也是逃犯,也得见不得人。”
拓跋珪无奈地任他荼毒——不管失不失忆,都是个睚眦必报的胚。任臻大功告成,将手掌随手在衣襟上蹭了下,又一拍身边:“你也累了,一起休息。”
拓跋珪心里一软,有意无意地握住了他的手:“我也躺了,让骡自己上路?”
任臻不在意地一摆手:“再请个车把式?”
拓跋珪一哂,此行慎重,他谁也不信任,嘴里却也笑:“可盘缠不够,再当东西就得光着身子上路了。不如大哥给想想办法?”
说到这个,任臻就哑巴了,认真地思考了很久,他折中地道:“要不…你我一人赶一程的车?”
拓跋珪促声一笑,翻身而出,利利落落地坐上辕头——他不敢再耽搁了。
一路平静,虽还不是万径人踪灭的严寒冬日,但寻常百姓大都已经储够了过冬的食粮,在家猫冬了。他们顺顺当当地通过了晋军设在郊野的一处小关卡,眼看就要出了晋军的势力范围之际,羊肠小道上忽然车马粼粼,迎面驰来一队人马,簇拥着中间那驾青缨华盖车,厚重的锦绣车帘遮地严严实实,军容严整,一丝异响也无。
拓跋珪头皮一麻,心跳地几乎要破喉而出——东晋北府军!这村野荒郊的,车里会是何人?!
无论是谁,都是大麻烦!他不敢再想下去,忙带着驴车避到路旁,真像个庄稼汉土包子一样跳下车来,袖着手瑟缩地不敢抬头看一眼。
他死死地盯着眼下的路面,一只只马蹄踏过,一道道身影闪过,训练有素的北府jīng兵,昂首挺胸,目不斜视,根本不会注意到旁边这灰扑扑的蝼蚁一般的路人。
然而就在拓跋珪松下一口气之前,沉郁的楠木车轮忽然在眼前嘎然而止,而后头顶有一道清朗男音透过锦缎车帘清晰无比地传送出来:“立冬将到,家家户户都在准备屯食过冬至,这位小哥,却往何处去?”
拓跋珪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抬起头来,生平第一次与东晋最位高权重的太傅大人四目相对,而几乎是瞬间,他便意思到了这个芝兰玉树一般的男人是谁——谢玄!他如今一人秉政权倾朝野,为何会在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地!
他调动麻木的舌头,如同一个真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一样磕磕巴巴地禀道:“大大大人,俺大哥得了急症,凶险的很,不不不得得不到前面村庄去找那个专看疑难杂症的赤脚大仙——”
谢玄掀起帘角,整张脸都埋在丰厚的玄狐毛领中,只露出挺直的鼻梁与清亮深邃的一双眼眸,他若有所思地盯着这个看似寻常的脏兮兮的男人——显而易见,他不是汉人。然而当今乱世五胡杂处,汉人聚居处出现个把胡人太正常不过,这不该引起他的注意。
然而他的目光顺势移到了那辆破烂驴车上,似又隐隐想起了心中早该尘封的一段往事,谢玄微一颦眉,抬起下巴问道:“你那大哥便在车里?”眼波流转,他轻声细气却又不容拒绝地道:“请他出来一见。”
拓跋珪飞快地四下一扫,知道今日自己单枪匹马,绝无硬闯突围的可能——若是从前任臻没落得残疾,身手还在,两人倒是可以携手一搏,如今…不提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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