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总管赔笑道:“放眼大魏朝,只有大人您有这份得天独厚的殊荣了。”
任臻心里也颇为触动,不由地想起拓跋珪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只要你别离开,天下也可共享。古往今来,王者皆独,称孤道寡,何曾见卧榻之旁容人酣睡?
众人上前为其更衣着甲,任臻忽然想起了什么,xing子一急,也不要人帮,自己乱七八糟地套好铠甲就赶到掖庭,正与晁汝撞个正着。
他双目微张,望向一身戎装的任臻,神qíng不辨喜悲,却恍如隔世。
任臻略带得意地扬起头道:“如何?这身行头可还看得?”他心粗xing急,晁汝低头咳了一阵,慢吞吞地挪过来,替他拨好胸甲上纠结的条缨,又为他拨正肩铠,最后蹲下身,双手绕到任臻身后,摸索着系好胯上的围挡。视线正落在腰间坠着的摩尼宝珠之上——宫中皆传这稀世奇珍入夜生辉,可长jīng气活血脉,乃皇帝费尽心思自辽东为任臻寻来,连正当红的小贺夫人都求而不得,见之如皇帝亲临,荣宠可见一斑。
晁汝动作一窒,双手僵在原处,犹如环抱。
任臻略感有些不自在,后退了一步,笑道:“你倒是熟练的很,怎么,你家主人也总穿不清楚这身明光铠?”
晁汝缓缓起身:“是呀,打了那么多战,他永远也学不会自己着甲,为了不盔歪甲斜地丢人,身边总得有人跟着伺候。”
任臻觉得这话怎么也不像在说贺兰讷,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转移话题:“我即将随军出征,行前特来看一看你。”
晁汝扶额道:“如此甚好,我也不必再白忙活瞎跑腿,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了。”
任臻哈哈一笑:“你对你家小夫人可从来是阳奉yīn违,她托你传过来的话我一句没听见,送过来的酒你可是全给昧下了,得来的好处可得分我一杯羹啊。”
“任大人得皇上厚爱重用,赏赐无数,还和我这家下之奴清算这些微末酒钱?”晁汝一撇嘴,病恹恹的脸上竟凭空显出几分灵动神色。任臻忙道:“什么家下之奴,你是这宫中我唯一的朋友,若非有你从旁鼓励,我何曾想过一介残躯也可征战沙场封láng居胥!”
任臻残疾以来,嘴上不说,但对着如日中天的拓跋珪,心里却到底有些自卑,若非得他鼓励开解,他未必能有勇气重上宝马,再战沙场。
“任大将军这是还未出征就旗开得胜,笃定自己能‘封láng居胥’了?”晁汝边咳边笑,任臻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话说地太满太早,不由面露讪色——他自诩也算个能说会道的,却不知怎的,回回说不过这晁汝。晁汝又道:“不过我倒是有几分不解——你既对小贺夫人无意,怎不gān脆和皇上禀明此事?”
“我和她什么也没发生,她身份特殊,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又出征在即,几个月后她自然就淡了这份心思了。”任臻语毕,又眨了眨眼,笑道,“而且谁让我人见人爱花见花开,都是英俊非凡惹的祸。”
晁汝大点其头:“大人自然是平城第一美男子,从八岁到八十岁不分男女皆可手到擒来。”任臻大窘,也没脸再和晁汝开玩笑了,其实彼此都心知肚明,任臻瞒下此事不去声张,更多的是怕追究起来连累晁汝获罪。
门外的小英子怕误了阅兵时辰,悄悄催促了一声,晁汝掩袖一咳,倒出两盏佳酿,一手递予任臻:“你出征在即,我一杯薄酒送你上路,愿你——武运昌隆,旗开得胜。”
此qíng此景,此言此语,依稀何时闻见过。任臻微一怔忪,随即接过酒盏,仰脖饮尽,又抬手拦住晁汝,抄过他的杯盏也悉数咽下,而后顺手一抹唇角,笑道:“你身体不好,喝不得寒酒,我就先代劳了——余下这大半坛,你且温上,待我凯旋,再浮大白!”
第156章
秋风萧萧,旌旗猎猎,校场上万名魏兵已披挂齐整、军容肃穆地等待着皇帝的检阅——按照代国旧俗,首领凡有重大决策皆需行祭祀典礼,向天祷告,铸像问卜,一整套繁琐的祷告仪式称之为“手铸金人”。拓跋珪改国号为魏,已是存着摆脱糙原部落问鼎中原的野心,祭祀礼仪也改成拜太庙行朝礼,唯有兴兵出征,靠得还是奠定魏国江山的拓拔鲜卑的八部亲兵,为了鼓舞军心士气拓跋珪还是按照鲜卑规矩,临行之前搭台祭天,兼检阅三军。
拓跋珪着金龙战甲,凤尾冠盔,双手拄着天子剑,静立高坛,不怒自威。两边依次立着几名大员重臣,统领京畿禁军的卫王拓跋仪,南中大将军贺兰隽,长孙嵩、叔孙普洛以及张兖、崔氏父子等汉臣俱已到场,拓跋珪却似还在等候什么,迟迟没有发话。直到一阵马蹄促响,划破了凝滞的天空。
拓跋珪抬起来,举目望去,眼中不自觉地闪过一抹溢彩流光。
来人自是任臻——他没想到会是这么大的一个排场,千军万马、不动如山,注目着他银甲白马,疾驰而过。
到了封坛,任臻单手猛一勒缰,骏马长嘶,扬蹄人立的瞬间任臻利落地翻身跳下,矫捷帅气一气呵成,不复丝毫阻滞。拓跋珪眼带激赏地上前一步,微微俯身,对他伸出手来,任臻搭住他的胳膊跃上高坛,与拓跋珪并肩而立,众人这才发现任臻所着战甲,除了颜色配饰,几乎与拓跋珪一般无二!
除了崔浩,所有人都在心中按下一声惊呼,卫王拓跋仪是多少知道一点内幕的,对燕作战之时他坐镇河东,本是战功彪炳,奈何拓跋珪在巧合之下与军队失散,未通音讯之时总是暗恐别有用心之人会把这个更多地代表鲜卑贵族利益的堂弟给扶上皇位,回京之后立即找了个借口把拓跋仪调离燕魏边疆,搁在自己眼皮底下才算放心。拓跋仪虽得加官进爵,但人在京畿,诸多制肘,哪似以往天高皇帝远自在?心中不由嘀咕道:他跟着皇帝征战多年,出生入死,又以亲王之尊统领京城卫戍部队,一切用度尚需小心谨慎不敢逾制,生怕自己犯了拓跋珪的忌讳,这一无所有的亡国之君倒是嚣张的很。
崔宏皱眉悄声问儿子:“皇上怎地起用此人?毕竟曾是一代雄主,藏养宫中也就是了,怎可让他再沾兵权?皇上也是迷了心窍——你怎不劝谏?”
崔浩袖手默立——贺兰讷为首的鲜卑贵族之所以可以在大魏呼风唤雨就是因为他们结党抱团自成派系,所以拓跋珪最忌讳的就是他们这些汉臣也与这些顽固势力旁根错节。上次因他与贺兰隽的私jiāo出言敲打,已是隐带警告之意,幸亏自己后来巧舌如簧,为他出谋划策才算巩固了圣眷。如此一遭,他才更笃定了慕容冲这昔日之君在拓跋珪心中的分量,有他在身边,拓跋珪便是无所畏惧的豪杰英雄,无坚不摧的宝刀利剑——他自然不肯多费唇舌去忤逆拓跋珪。“皇上圣心独照,这次北狩高车连我都不得随行,便是想劝也无从劝起。”
崔宏薄怒:“你这是明哲保身趋利避害!”
“父亲,您还没意识到吗?自不久前出了崔逞之事,皇上对咱们家的态度已经有所转化,远不如建国之初了。这个时候最重要的不是有所为而是有所不为,先保住自己才有将来——否则如许谦一般抱病在家闭门谢客,他和皇上赌气,皇上就gān脆罢免了他,那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崔宏知道他说的是由他引荐给拓跋珪的族人崔逞。拓跋珪开始颇为赏识,拜为谏议大夫,处理法度文书,但其人恃才傲物,自诩名门而目空一切,已是得罪了不少鲜卑权贵。拓跋珪yù用兵漠北故而不yù再与北府军两线jiāo战,便派另一个弟弟拓拔尊前往建康为质以表修好之意,主政的谢玄根本没有出面,负责接待的大鸿胪卿王勉给拓拔尊写了一封信,上言“贤兄虎步中原”。信件送回平城,拓跋珪一看便知道谢玄毫无修好诚意,也根本不承认拓跋魏国,才玩了这么一手文字游戏,把他给降格成了臣属之流,便下令崔逞糙拟回信,言下之意是让他好好地将东晋君臣回骂一遍。谁知崔逞自诩与王谢子弟同出一脉,对汉廷满怀感qíng,回信里居然称晋安帝为“贵主”,拓跋珪勃然大怒:“贵主何如贤兄!”,下令处死崔逞。此事看着不大,也没有牵扯到崔氏父子,但是在汉族豪门与鲜卑贵族两股派别所代表的两种文明两种体制激烈碰撞之际无疑是一个明显的风向标,标志着皇帝的态度已经正式倾向于后者。
“治国平天下,无为无不为。”崔浩低咳一声,“何况皇上带的都是鲜卑八部的子弟兵,慕容冲就算恢复了记忆,也掀不起什么风làng。”
崔宏还待说话,忽闻典制官高声唱礼,却是时辰已到——巫乐声中,一名萨满法师赤膊纹身,鬼首覆面,在众多巫女的簇拥下踏步上台,铜铃声响,巫祷音动,一递大过一递,汇成了滔天声làng,大法师手执密门法器,口中念念有词,绕着拓跋珪手舞足蹈似癫如狂,众人齐齐躬身祷告。最后声乐丕止,萨满巫双膝跪地,双臂高举,口中赫赫作声:“大昆仑神赐福陛下!”两边通体纹身的巫女献上一对黑沉沉的木盒,在拓跋珪面前跪下。
拓跋珪抿了抿唇,忽然伸手将任臻拉到自己的身边,而后从其中一只木盒里拿出一张遮覆眉眼的鎏金睚眦面具,轻轻扣在了任臻的额前。任臻一愣,转头看向拓跋珪,却见他也正双目含笑地望着他:“大昆仑神赐福予卿,杀伐四方、皆无不胜。”任臻闻言,不知怎的面上微烫——他知道这是昔日代国为君主出征祈福的特殊仪式,这副面具由萨满日夜咒念四十九天以祈祷所佑之人凯旋荣归,众目睽睽之下,拓跋珪公然将此物授他却是何意?
任臻转过头也yù抽回手,宁可看眼前luǒ、女载歌载舞也不肯再与拓跋珪四目相接了。拓跋珪却闷声一笑并不松手,反低声道:“还有一个盒子,大哥可否为我代劳?”任臻急于摆脱他的钳制,便胡乱一点头,打开剩下那只乌木盒,拿出一个儿臂长的纯金人俑。
拓跋珪上前,握着任臻的左手高高举起,将金人公诸于众。
大法师匍匐在地:“金像铸成,天佑贵人!”台上所有人亦闻风而拜:“陛下万岁,大魏必胜!”当是时,战鼓擂起,画角声动,三军跪地,山呼万岁——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这一折连崔浩都不知道——拓跋珪恐任臻骤然从军会有人不服,暗中使绊,这才煞费苦心地要为他壮声色添威势。
任臻这才有些回过味来:拓跋珪怕是故意为之,不由扭头瞪了他一眼,拓跋珪报以无辜的眼神,心中却微微一喜:任臻终于意识到了他对他感qíng上的不单纯,本能地开始回避。这小子说的对,任臻吃软不吃硬,只可徐图不可硬取。
52书库推荐浏览: 楚云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