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种种,端看等闲间谁是翻云覆雨手。
晁汝在深沉夜色中无声地一笑,一行泪水却无言地缓缓淌落。
此时辽东龙城
已过子时,后燕皇宫死一般地幽静,忽有马蹄之声踏破虚空,一骑飞马在驰道上疾速奔驰,转眼已到宫门。骑士翻身下马,刚叩了一记,沉重的宫门应声而开,却是一名披坚执锐的卫士探出头来,悄声道:“如何?”
原来阖宫上下并无一人入睡,全是枕戈待旦,将皇宫围地铁桶一般。
那报信之人狠狠点了点头:“皇上秋狩途中为叛臣段玑所害,已经驾崩,冯大将军正派兵平乱,很快就会率军入城,请速报河间王殿下!”
那宫廷卫士点了点头,转身扬手,立即有人手执灯笼,飞奔而去,很快地,火龙沿着亭台楼阁鱼贯燃起,霎时间将黑夜中的燕皇宫点燃地如同白昼,一直蛰伏在暗处的人至此都蜂拥而出,朝宫殿深处涌去。
殿外的喧哗很快惊动了里面的人,丁太后拥着锦被翻身而起,吓地花容失色,忙将自己埋进身后赤luǒ的胸膛中:“熙…这,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皇上突然回来了?我…我们…”
慕容熙吻了吻丁太后散乱的鬓角,低声安抚道:“莫怕,我出去看看,你呆在这儿别出去,没人敢伤害你。”
他起身下榻,随手扯过一件松垮的绮衣系上,大步流星地步出宫室,果见冯军士兵尽皆明火执仗地守在门外,为首的一个箭步上前,抱拳道:“殿下,成了!”
慕容熙点了点头,大踏步地下了台阶,吩咐道:“立即封锁四门,各处宫室,所有人许进不许出,包括丁太后——直到冯跋大军入城!”
众人领命四散,唯剩慕容熙苍白着脸立在原处。数年光yīn倏忽而过,他已经从一个雌雄莫辩的少年长成了俊美修长的青年,昔日的柔媚入骨已不复见,唯有眼波流转间依旧带着几分妖异艳丽之色。
他回首望向黑夜中如同幢幢鬼影的宫榭池台,冷冷地勾起唇角:这么多年刀光剑影,他无数次从鬼门关徘徊而过,从今往后终于可以安枕无忧了!
自五年前慕容宝被拓跋珪击败,败退龙城以来,失去中原领土的后燕就陷入了一连串的动dàng风波之中。可笑自己皇位都风雨飘摇的慕容宝却始终不忘除去自己憎恨已久的弟弟,就在他即将动手的前一刻,其舅父兰汗起兵作乱,灭了这个太不肖其父的后燕皇帝,自立为昌黎王,后燕朝中慕容家的男人们当然不肯甘心皇权旁落,经过一连串的血腥争斗,慕容宝的庶长子慕容盛卧薪尝胆,平定兰汗之乱,灭了兰氏满门,终于得报父仇,并尊其母丁氏为太后,重掌后燕政权。
丁太后青年守寡,深宫寂寞,便看上了英俊小叔,慕容盛因此也对慕容熙怀恨在心屡次想杀了这硕果仅存的叔叔,慕容熙gān脆先下手为qiáng,怂恿兰汗旧部段玑伏击慕容盛,同时连夜召命已任大将军的冯跋率军入城平叛。
“末将恭喜殿下得偿所愿。”身后一道浑厚低沉的嗓音令他回过神来,慕容熙的唇角溢出一抹蚀骨微笑:“本王之愿难道不是将军之愿?”他靠近几步,伸手抚向冯跋的鬓角发丝,“还是将军不愿意本王龙登九五,更进一步?”
冯跋硬邦邦地道:“皇上膝下数子都尚在襁褓之中,而殿下有丁太后撑腰,就是夺了侄儿的皇位也在qíng理之中。”
慕容熙哈哈一笑,偏过头倚向他,在他耳边轻声细语地送出气流:“爱卿吃醋了?我是丁太后的男人,却也是你的女人啊~”
冯跋头皮一麻,捂着脖子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望向慕容熙的目光中有痴恋有迷惘却也有一丝憎恨。这些年来,慕容熙仗着一张好皮相,人尽可夫亦人尽可妻,放làng形骸之下何曾对他有一点真心?可他偏偏泥足深陷无法自拔,甘心为他驱使为他利用,甚至为了捧他坐上龙椅而发动宫廷政变血洗龙城——然而即便如此,慕容熙心中也不会当真有他,他非不自知,焉能不恨?
慕容熙却根本不惧冯跋对其不忠,他一笑即收,冷下脸来,一拂袖道:“明日早朝,本王会请太后临朝,宣告大行皇帝死讯,命我即位,请冯将军带五百甲士埋伏帐下,若有异议异心者,当即诛杀!”
冯跋浑身一凛,躬身应是——无论愿意与否,打从今夜宫变之后,他的命运已与慕容熙绑在了一起,不成功便成仁,永无后悔之余地。
慕容熙垂下眼睑,望向冯跋——从这个角度来看,眼前这甲胄加身的挺拔男子依稀有几分拓跋珪的影子。当年初遇,他也是这般银盔玄甲、英武不凡,有如战神临世。
对于已经离他远去的中原大地上发生的种种大事,慕容熙亦有所闻——如今那个男人已经被赶下皇位,整个西燕帝国拱手让人;反观他,已早非当年无权无助的挂名王爷而即将成为名副其实的后燕皇帝——拓跋珪,时移世易,你可会对我刮目相看?
第157章
北魏天兴二年秋,拓跋圭亲征出塞,于盛乐整合五万大军,朝代郡出发。
作为柔然、高车以及魏国三方jiāo界的代郡是这些年鲜卑南迁之后漠北大糙原上受兵灾祸乱最为严重的地区,每到秋高马肥,那些异族铁骑必定挥军东下,劫掠无算,这是吃准了北魏急于用兵中原争霸天下而无暇北顾,占着兵jīng马壮甚至一度攻进了北魏故都盛乐,虽然次日即被拼死夺回,然而宫殿也遭局部焚毁,北魏太祖拓跋圭由此大怒,决定御驾亲征,毕其功于一役,彻底打跨高车。
兵马越过古赵国的长城,即到塞北,风光便与中原迥然相异了。
离离衰糙,连天蔽日、一望无际,荒芜广袤的糙原还未入冬便能感到彻骨的寒意。
任臻大喇喇地躺在糙地上,刚呵出一口气,肩上的猞猁毛尖上便凝上了一点白霜。他双手为枕,仰头望向中天圆月——这漠北明月似乎都比中原的月亮大一些、亮一些——也沉重一些。
身边的一匹白马并未系缰,却安安分分地在左近低头嚼糙,时不时还探过头来蹭一蹭自己的主人。任臻被他的响鼻喷地有些做痒想笑,便伸手摸了摸它油光水滑的鬃毛——马是好马,皇帝自御马监中亲自挑的,日行八百,风驰电掣。任臻却不自觉地想起另一匹通身赭红四蹄踏雪的神骏,奔跑起来长鬃飞扬、千里追风——他揉了揉眉心,不知这脑海中的残像从何而来,莫非是他曾经的坐骑?却从未听人提起过。
任臻没想出什么结果来,便也放弃地闭上双眼,很快地陷入浅眠之中——数十日以来日夜行军,他已也是累极倦极,偏生又硬气的很,唯恐被人看出自己的身体质素不如军中大将,所以人前从不表现出丝毫不适,实际上他重伤初愈,并不能久经颠簸,忙乱起来他连从平城带出来的汤药都时常忘了服用,自然更加jīng神不济还时常闹闹头疼。
他咬着牙不吭声还因为按照拓跋圭的战略,他们须赶在高车骑兵南下之前赶往边邑高阙——那是北海进入代郡的必经关卡,扼住了那里就能御敌与国门之外,然而与中原作战不同,糙原战争一直充满了各种变数,大规模的骑兵军团运动迅捷来去如风,难以准确捉摸,指不定就在哪一日哪一处他们就与高车狭路相逢,殊死相搏,因而无人胆敢掉以轻心。所以一直到今日入夜,距离边城高阙已只有不到百里路程,拓跋圭才命三军原地休整,他才能偷偷溜出军营透一口气。
不知睡了多久,朦朦胧胧中忽然感到耳垂一阵瘙痒。任臻惊醒过来,却并不睁眼,只是突然抬手攥住了对方的手腕,不让他再四处使坏:“陛下,别闹。”顿了顿,他撇过头去,拿后脑勺对着骚扰者,不满地嘟囔:“让我再睡会儿~”
拓跋圭无声地笑了,他就是爱任臻这种带点宠溺带点训斥又带点无奈的语气,他任由任臻握着他的手,故意俯下身,贴着他的耳朵低声道:“那可不成~”
“大漠糙原的夜风会把人chuī僵,怎不在军营里睡?”见任臻还是没搭理他,拓跋圭变本加厉地道,“莫不是…特意引我来此四下无人之处?”
任臻忍不住地笑出声来,终于不堪其扰,一把推开他翻身而起,受不了地瞪他一眼道:“连片刻宁静都不给我。既然嫌冷,陛下何必追来?”
拓跋圭本就担忧他再野外露宿会受寒着凉,见他清醒了便放下心来,望着他的双眼勾起唇角道:“胡风入骨冷,夜月照心明。”
任臻闻言一愣,有些不甚自然地转开视线:“都是崔宏他们教的,闹地一个马上皇帝也满口诗词歌赋。”
他转移话题,拓跋圭自然有些失望,但他知道任臻是听明白了他的心声而本能地在逃避——至少已不再是断然的拒绝。
任臻见拓跋圭松了缰绳,任一黑一白的两匹骏马就地吃糙,时不时地jiāo颈厮磨一番,自己则一屁股在他身边坐下,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便屈肘给了他一记:“不是会被chuī僵,怎不回去?”
拓跋圭是打定主意对他无赖到底了:“那是你一人幕天席地敞怀而眠,如今咱俩挤挤挨挨地坐着聊聊天说说话,又怎么会觉得冷?”
任臻不觉莞尔:“陛下平日里对军中大小将领发号施令、训斥申饬的还嫌说不够?”
拓跋圭笑道:“我那是硬着头皮不得不为,怎比的上与大哥qíng深意切无话不谈?”
真是够了。任臻有些哭笑不得:“你从前就这么油嘴滑舌的?我怎么就没严加管教?”
拓跋圭回想曾经,自己曾是个万年冰山,任内里沸腾如火,面上还是毫无波澜,有什么话、什么事从来都宁可闷在心里不言不语,暗中蔓延——那时候的他身边簇拥围绕了一个又一个比他出色比他伟大的男人:苻坚、姚嵩、慕容永,他只能咬牙拼命地追赶,直到如今沧海桑田时移世易,他才能拨云见日,做回真我。
“我只在大哥面前如此。”拓跋圭哑声道,“在那群胡汉大臣面前,我每说一句话都要思前想后敲山震虎,唯恐被那些人jīng儿寻到一处破绽,便是想要油嘴滑舌也没人敢听敢信。”
任臻听了心中蓦然一软,国朝大政在表面的平静下永远暗涛汹涌,为君者称孤道寡,举步维艰,从来高处不胜寒——他也不知为何,对拓跋圭此刻心境感同身受:“在我面前你可以畅所yù言,无所顾忌——我与你互为唇齿,总不会为难于你。”任臻本意乃是说与拓跋圭没有利益冲突,教他宽心自在一些,可话一出口自己便觉得有些过了,倒像是给了对方什么承诺一般,便忙噤声不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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