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臻几乎要笑了:“你忘记你先前如何骂我的了?鲜卑军在关中是个什么名声?这都是我听之任之纵容而为!再看这些天鏖战攻城,我又何尝心软犹豫过?!”
杨定不知能驳什么,只是坚持地又重复了一次:“你并非这样的人。”
任臻气地要跳起来,但与山一般渊渟岳峙相对而坐的杨定对看许久,他忽然泄了气,挫败似地软下身去:“连我都不知道如今的我是怎样的人了,你又知道什么!?”
杨定复读机一样重复播放:“我只知你并非这样的人。”
“……”任臻放弃了,若非杨定在战场上当头棒喝,他只怕当真要被仇恨蒙蔽,失了理智就要一念成魔。
杨定一次又一次地无意提点——他是任臻,他不是慕容冲。
任臻将头埋进双手中,死命揉搓许久,方才闷声地道:“如今我别无他法。燕军一天攻不进长安城,就一天只能是散兵游勇无家可归,得靠那俩人带兵压阵。唯今之计只能先让他们互相给对方下绊子以为制约。”
杨定似才恍然大悟:“……让他们狗咬狗!”话刚出口自己便也觉得话语粗俗,不自然地咳了一声,偷偷瞟了任臻一眼,见他却丝毫不以为意,自顾自地在托腮思量——杨定少年时期便离开秦宫,回归仇池封地,因而并未与当年的慕容冲打过多少照面,唯有离京之日自长安西门而出,路遇一架八宝琉璃车,仪仗摆地十足,十六名护龙卫将其团团簇在中心,他便赶忙下马避至一边,帘幕纷飞,现出车中人惊鸿一面——雌雄莫辩,绝艳芳华,珠环翠绕间却是一派清寒冰冷神qíng。他彼时缁衣寒素,顿觉自惭形秽,低头要拜却被身边送行的友人一把拉住,待车驾粼粼远去,方才笑对杨定道:“兄台以为那是何人?”杨定尚有些魂不守色:“如此天人之姿,想是天王幼女无疑。”那人大笑出声:“那可是个男的!不过你说他是公主原也不错——须知他两年前可还是那燕国大司马中山王呢!”杨定恍然大悟,那便是慕容冲!他再无知,也听过苻坚与他喧嚣尘上的传闻:“一雌一雄燕,双飞入紫宫”,说的便是他与其姐清河公主双双进宫,宠冠一时。从昔日高高在上的皇子到如今以色事人的娈童!他顿觉羞赧无颜,自己竟险些向个男宠折腰!当下坏了心qíng,辞别友人匆匆上路。再之后,他远在仇池,那天姿少年亦渐渐地被抛诸脑后,但依旧有零星消息传来——苻坚终于将他外放出宫,封平阳太守……苻坚投鞭断流率军征晋,直至淝水战败糙木皆兵……慕容冲平阳首义,揭竿而起踏马关中,所过之处赤地千里……那样貌美心狠毒辣坚忍的——男人。
这是杨定对十年后的慕容冲的最初印象,他如今再看,慕容冲依旧俊美非凡,但眉目间避退消极的冰冷神qíng已是不见,周身散发着一股悍勇英雄气概,自是再也不会有人把眼前此人认做女儿身——慕容冲年方双十,所创基业已然胜过乱世之中无数男儿丈夫英雄豪杰了。
任臻收回思绪堪堪转头,便见杨定呆怔怔地端详自己,四目jiāo接之时杨定像被雷劈了一般微微一抖,忙尴尬地避开视线:“你,你说的对,现在以大局为重,暂时不能动那两人。须得早进长安。”
任臻方才所想亦是此事,他不想再多死伤,意yù下战定乾坤,可楼车迟迟未能完工,以前秦军之顽qiáng,苻坚之勇武,长安城之坚固,他实在不能笃定能一战而下。忽听杨定道:“……不如,不用楼车登城作战?”任臻拧起眉,有些不解:“长安城坚墙厚壁固若金汤,古往今来有攻长安者必用楼车,送百战骁勇之士上城楼与敌ròu搏直至夺取城楼。岂有不用楼车登城为战的?”
“长安城墙是厚,城门却厚不到哪儿去。”杨定心中已有了成算,此刻沉声道来,“所余六台楼车依旧推近城楼佯攻,步兵主力则集结掩护冲车转攻长安东门宣平门,一旦以撞木撞开城门,两翼伺机待命的骑兵立刻冲锋,骑兵迅捷无比,其速定能快过守城士兵,一旦夺门而入,长安便失其险,入城易如反掌。”
任臻呆了一瞬,自古以来都是骑兵纵横平原,步兵攻城略地,从未有骑兵攻城之先例,这杨定看着憨直老成空有一身无敌武力,谁承想有这般头脑,果然天生将才!
“好!就这么做!”任臻击掌称道,“只是战机转瞬即逝,须得在守军反应不及的瞬间发起冲锋,这对骑兵要求极高,怕是不易做到。”说完便只是看着杨定。
杨定默然半晌:“我勉力一试,只是时日太短,无法真地带出一支像当日……仇池子弟兵那样的铁骑部队。”
任臻知他想起仇池军全军覆没的那场祸事,也不知能说什么来宽慰——窦冲的连环伏击计,毁去了杨定的根源也毁去了他的念想。只是杨定其实远比他坚qiáng可靠——爱憎分明,从不曾迷失与混乱。若非有他,他又当如何?
“你放心。”任臻忽然轻声道,“冤有头债有主。入长安后,绝不屠城。”
杨定一愣,他心中隐忧的确为此,只是他既从未说出口过,慕容冲又是如何能猜得透?
注1:西汉景帝初年,在晁错建议下着手削藩,不料激起诸侯王不满,起兵十万以清君侧,为首之吴王濞楚王戊联名提请景帝诛晁错,则诸王罢兵自归,于是汉景帝挥泪斩晁错于西市,诸王更无顾忌,以至兵围长安,史称“吴楚七王之乱”。
第22章
此时的长安已被连月大战耗尽了它最后一点生机,眼见着凋敝殆尽。前秦大将窦冲更颁布宵禁令,刚过酉时,昔日繁华街市上便空无一人,残旧的房屋在寂静无声的永夜中影影幢幢,有如一座鬼城。
李氏小心翼翼地扶着小盏油灯放到灶上,在昏huáng不明的烛火中揭开锅盖,捧出一小只破瓷碗,那碗中盛着一小块煮了又煮已经缩gān的ròu,并半只粗面窝头。
“大兄弟,快吃点吧。”她端过来放到案上,对个高大的白脸男子小声道,“今日囡囡吃不完,便留了点给你。”
那男子转过头来,剑眉星目,五官深镌,赫然便是那日受伤了的鲜卑人:“这个当口,哪会有吃不完的时候?留着孩子明天再吃吧。”
妇人急了,忙道:“这本就是你从军粮里省回来周济我们的,孤儿寡母的能吃多少,你一个大男人哪里禁得起饿!”男子方才接过,那吃食过了许久已经风gān发硬了,但依旧刺激着他饿至麻木的所有感知。他掰着窝头刚放进嘴里还不及咀嚼,大量唾液就急不可耐地自舌边涌出,汹涌地裹着这点少的可怜的面食滑进食道,饥饿却因这杯水车薪而更显鲜明,他也顾不得别的了,猛地将余下的窝头囫囵塞进,此刻便听到李氏咕地一声咽下一大口口水。男子停了动作,猜到李氏既舍不得饿自己的孩子,必是省下了自己的口粮与他。
他略带责备地将碗中剩下的那小块ròu推了过去,李氏慌忙摆手,男人皱起眉来,语气一重:“李家大嫂收留我在此养伤已是担了泼天的gān系,我一个男人,难道还要你省吃缩食来供养?”
李氏平日也是个惯于泼辣持家的,此时却有些惧他生气,便喃喃地道:“……那日你替我上城楼打战,又何尝不是救我?说句不好听的,外头乱成这样,我一个死了丈夫的寡妇,又能去哪里讨食?你吃饱点,怕还能寻些吃食回来,我与囡囡活不活的下来便要靠你了。”二人还在推让,忽听外头传来震天的拍门声。李氏唬了一跳:“已过宵禁,哪个人还敢上门?!莫不是又是里正来拉壮丁了吧?”
一句话提醒了那男子,他一个箭步冲到灶台,探手到锅底一擦,便沾着满手的烟灰满面搓揉一番,才示意李氏前去开门。
门外果然站着个甲胄加身一脸疲惫的中年汉子,见李氏终于开了门,才松了口气:“怎的这么久,俺以为大妹子出了啥事!今日新得了点米面,匀点先给你家送来。回去被我家那婆子看见,便点滴也别想漏出来了!”说完便自顾自地抬脚进屋,见了居然点灯便埋怨道:“窦大将军明令禁止民间展灯,要是被发现了可是件大麻烦,快熄——”他忽然止了话头,因为迎面见到一个身量颀长的男子正从内步出,见到他也并不慌乱,只是抱拳示意。
李氏惴惴不安地跟过来解释道:“这是我家那死鬼的结拜大哥,这是——”她忽然哑了声,能说什么?只要说出鲜卑人三字,她这大伯就能一刀劈死他!幸亏那男子接地自然:“小弟乃李辩将军麾下甲士,那日白虏攻城受了重伤摔下城楼,多亏李家大嫂送粮时见到,救我一命,暂避此处养伤。”
那中年汉子尚有些狐疑地上下打量了此人几眼,却一时也想不出疑点,李氏紧张不已,那鲜卑男子却老神在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候还能分到点细白面的,只有可能是窦冲的嫡系军队,多半还有个一官半衔的,这种人怎会记得别人军中一个籍籍无名的普通士兵?果然那中年男子见他虎口枪茧,肘间绷带,又信了几分,因道:“既如此,养好了伤便快些回队,如今正是用人的时候!城中但凡是还能爬的动的男人全上前线了!”鲜卑男子自是点头称是,李氏此时才敢吐出口气来,关切之色溢于言表,那中年汉子乃是窦冲帐下一名百夫长,刚刚从城楼上换防回来,为人粗豪,一时也察觉不出什么异状,只是招呼李氏拿器皿来盛面,一面嘱咐千万小心存放,如今长安城中每日都有妇孺饿死街头,粮食米面已贵过huáng金,小孩子莫要叫他随意上街,被那些饿昏了头的贼人掳去,可就成了‘两脚羊’(注1)再回不来了。李氏唯唯点头,也是感激地紧:“大伯怎地能得到这样的好东西?”中年军汉顿时来了jīng神,将手中物事一放便咋声道:“今日俺可是立了大功,要不哪里能得这样的赏赐?你们应也知道今日巳时,燕军又来攻城,好家伙,那几辆楼车上放箭比下雹子还快还猛,城楼上的弟兄们拼了命在守,谁知那不过是个幌子!下面又用撞车狠撞东城门,谁想的到哇?不出一泡尿的功夫那门就给撞开了,燕军骑兵跟马蜂似地就一窝冲挤进来!”
听到此处,李氏也吓地哎哟一声,忙追问下文。
那军汉一摆手:“亏得俺们窦大将军留了个心眼,在瓮城二门外设了一彪兵马,四周满布弓箭手,见白虏忽然冲进来,赶紧万箭齐发,阻得一阻,其他兄弟们拼死冲上去将门又给赌上了,只须慢了一瞬,白虏大军压进来,长安就完了!”李氏听地念佛不止,他身边的男子却只是不动声色地听毕,半晌忽道:“可知领军之人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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