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臻闻言,双肩便微乎其微地一抖,轻搭其上披风登时拂落,拓跋珪收回视线,yīn沉着脸转过身去,仿佛咬牙切齿般一字一句地道:“好。回去吧,好好准备一番,给苻天王一个毕生难忘夜晚。”
出乎意料是,魏军厉兵秣马之际,苻坚带来人马只有护龙卫八百壮士,仿佛真是过来进行一场化敌为友和谈。
拓跋珪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分毫,虽是局势失利也依旧能撑起泱泱大国气度风华,对昂首阔步而来苻坚微一拱手,不卑不亢地道:“苻天王,别来无恙。当初函谷关一别天南地北,不料此时此地得以复见。”
拓跋珪暗指是北魏皇始二年,燕凉联军曾大举入侵魏国,深入腹地,甚至一度打到了晋中平阳,后却又被拓跋珪施计bī退,后来带兵驱赶,联军一路大败,丢盔弃甲地撤出函谷关外。
跟苻坚左右知qíng之人顿时气结——若不是拓跋珪使了那些不入流卑鄙手段,他们又怎会连打都不打就饮恨败北一路败退?这事直到三年之后也依旧是当时参战凉军将士们心头遗恨,而此时此刻,这求和乞怜败军之将还敢旧事重提!
苻坚轻咳一声,示意众人克制——拓跋珪可不似只爱逞嘴皮之酸儒,如此蓄意激怒必有缘故。
比起拓跋珪周身炫目繁复、威势迫人金龙战甲,苻坚一袭再寻常不过玄青暗纹武袍,只脖颈处搭着一边裘毛领子,气势却不丝毫不逊于对方,仿佛天悬二日、并驾齐驱。
苻坚目光如蜻蜓点水一般地扫过静默伫立旁任臻,又迅速地回到了拓跋珪身上,亦拱手道:“陛下不萎困顿,依旧龙章凤姿,果然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拓跋珪顿时梗了一下——苻坚这话暗指当年他还不过是西燕一个小小中郎将,靠着皇帝信用才一跃成为手握重兵封疆大吏,如今纵是登基为帝,也依旧不是天潢贵胄。何况这“士别三日”云云乃是出自三国之时东吴大将吕蒙,从目不识丁到兵法满腹,被鲁肃赞了一句“当刮目看之”,说到底,这苻坚还是暗讽他不过是个掌兵打仗“吴下阿蒙”!当年世人曾言苻坚雄辩无双,如今看来还真宝刀未老。总算记挂即将进行大事,拓跋珪按下怒火,脸色不善地退开半步,一扬手道:“天王请。”
一时随行武士帐下暂做休息,二位首脑入营落座,崔浩将早已经备好文书奉上双份,分别呈于二人面前,又对苻坚作揖道:“按照先前所谈,下官整理出一十二道条款细则,关于边境勘定、岁仪数目以及互通和亲——”
苻坚忽然抬手一摆,言简意赅地道:“土地、钱财、女人,都是社仑可汗,我答应护送你们通过柔然军队包围圈唯一条件就是——带人走。”
拓跋珪脸色一变,险些便yù发作,任臻忙暗中按住他手,向他使了一个眼色,方才转向苻坚,以一种全然陌生口吻客套而疏远地道:“下与天王素未谋面,为什么定要下离开魏国,前往姑臧?”
迎着任臻生疏目光也就是苻坚还能掌住一派波澜平静,他垂下眼睑,淡淡地道:“为什么社仑可汗可以对贵国提出领土要求和赔款数额?”
言下之意,战胜国可以提出任何qiáng人所难条件而不必给出理由。崔浩见拓跋珪额上青筋爆起,生怕这当口自家皇帝bào躁xing子一起而功亏一篑——他们毕竟还没与自家军队会师,而柔然与西凉联军是近眼前,稍有不慎就会引火烧身。赶紧转移话题道:“既然两国对和谈条款已无异议,那便请苻天王先行用玺。”苻坚倒是gān脆,手起印落,文书绢帛尾端已经多了一个“凉王之宝”鲜红印迹。
拓跋珪也随后盖玺,和议告成,崔浩像是终于松了口气,下令摆筵相贺——这魏军云中困了数月,如今虽然脱围沿途却也得不到什么像样补给,只有些简单不过牛羊生ròu,全头炙烤了摆席上,配些搜刮来米面细粮,与往日“国宴”相比,自有几分寒酸。幸亏驱寒烈酒还是管够,一时送进帐内,拓跋珪开了一坛,与苻坚对酌一樽,顿时觉得火烧喉咙,连带着入冬寒意都驱散了不少。于是又下令赏予苻坚带来部下们,帐外立时传来虎啸似鼓噪谢赏之声。
拓跋珪听这动静,瞟了苻坚一眼:“天王带来都是以一当百凉州好汉啊,不知论起酒量,与我军将士相比,何者高?”
苻坚一扯嘴角,接下了这个意气之争:“陛下可以一试。”
两人这么一表态发话,下边人岂有不跟着造势?何况双方本就互看不顺眼——魏军被困于城内整整数月,苦不堪言又战无可战,自无甚好声气;凉军也是艰苦多日却得眼睁睁地放他们逃出生天,对苻坚他们不敢有怨怼之qíng,对魏军却都憋着一股子暗气呢。一时帐外拼酒起哄声此起彼伏,喧闹一片。
帐内气氛倒还是一片凝重,借着布菜之际,拓跋珪看了崔浩一眼,崔浩会意告退,自去复查布置——拓跋珪事先埋伏了一百名骁勇壮士,只待帐外苻坚那些护龙卫拼酒烂醉时候便突然发难,手起刀落,先折断苻坚所有爪牙,而后扣住苻坚,此时营中俱是烈酒,他们便可放火烧寨趁乱冲杀出去,沃阳驻军见到火光亦会随之配合出兵,跃过冰封沃水,一齐对凉军进行绝地反扑!为着这一刻,魏军所有将士全都枕戈待旦摩拳擦掌,准备听拓跋珪一声号令报云中围城之rǔ。
苻坚似有所察,目光如电地随之跟了过来。任臻见机,忙道:“天寒地冻,吃食冷硬,食之无味,不如换个吃法。”
苻坚似来了兴趣,转头问道:“哦?不知将军如何pào制”
任臻便命人重烧了一大鼎羊ròu羹来,鼎下加柴煮沸,加进野菜蘑菇炖煮,热气腾腾兼而香味扑鼻,任臻起身,亲自将已经风gān冷硬面食gān粮掰碎了掷入鼎镬之中。座诸人皆是高门豪族出身,虽然闻之而食指大动,却不知这从未见过烹饪方式是何由来。任臻舀了一碗,先奉予贵客苻坚,一面解释道:“这是民间一种特色小吃,虽难登大雅之堂,却正和时令,吃也热乎。唤作——”
苻坚抬手接过,指尖相触,四目jiāo接,几乎与他异口同声地呢喃出声:“泡馍。”
这一瞬间,眼波流转,是十年韶华攸忽而过——山中岁月,相依为命,一吻定qíng,注定是逃不开断不了理还乱宿世缘劫。
拓跋珪瞳仁猛地一缩,虽不曾听清苻坚说话,但观此qíng状,却是没由来地一阵心慌意乱,恨不得提早起事,趁早了结苻坚这心腹大患。
帐上诸人皆大朵颐,连酒也多喝了好几十斛,营中帐内弥漫着一股熏人酒气,嗅之几醉,三巡过后,先前肃杀气氛仿佛不曾存。
苻坚饮多了,亦避席解手,恰巧崔浩入帐,对拓跋珪轻一颔首,示意万事俱备,只待拓跋珪一声令下。拓跋珪看了近咫尺任臻一眼,忽然借着几丝酒意伏过身去,他耳边道:“大哥,可要动手?”
任臻顿了一顿,回首凝视着他,双眼之中是比往日甚明亮坚定:“箭弦上,不得不发。”
纵使是胜者称王败者为寇,也不枉意恩仇英雄本色!
苻坚却是去半晌方归,面色酡红,显是也有几分醉了,落座后执起酒樽举向拓跋珪:“我军已如前约,护送魏军入关,既然今日议和事成,陛下自有要事回京,孤也不yù多扰,这便告辞了!”一双眼已经毫不掩饰其中热切,直直地she向了任臻。
拓跋珪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火起,腾地起身,却是信手提过一坛烈酒,拍开封泥:“那朕还要多谢天王了!朕就gān了此酒,为二位送行!”话音刚落他便运气一提,仰脖灌下,一气饮罢,苻坚还未反应之时猛地将手中酒坛往下一摔!
清脆碎裂声寒夜之中响彻云霄,场本已酩酊大罪魏将全都刷地一声剥去外袍,露出其内jīng甲弯刀,齐齐出鞘对准了中间苻坚。与此同时,早已埋伏帐外刀斧手和正与凉军拼酒魏军也随声发难,纵身而起,朝苻坚带来护龙卫痛下杀手!一时之间,王帐内外甲胄铿锵不绝,刀光翻飞不灭,伴随着震天喊杀声与惨叫声——上一刻还是觥筹jiāo错流水宴霎那变做血流漂橹修罗场。
苻坚初愕然过后,睚眦yù裂地瞪向拓跋珪:“你这个言而无信反复小人!”
拓跋珪狞笑一声:“是你与虎谋皮,自投罗网!”
任臻易跃下阶来,左手刀蹭地一声出鞘握,一步一步地朝他走来,冷酷地叱道:“还与他啰嗦什么!拿下了好冲杀出去!”
话音刚落,刀光闪过,拓跋珪尚且不及回神,便已是利刃颈!
“任臻!”
“你敢谋反么!”
“放开陛下!”
变生肘腋,魏将之中惊呼声斥骂声此起彼伏,拓跋珪耳中听来却恍若隔世。他不敢置信地回首望向任臻,曾经熟悉而温暖眼中早已被冰霜覆盖,他心也随之一点一点地堕入阿鼻地狱。他哆嗦着嘴唇,许久之后方才嗫嚅着道:“你…都想起来了。”
“陛下指是什么?”任臻唇边冷笑宛若恶魔,手下施力,由拓跋珪亲手锻铸左手刀无坚不摧,已经入ròu三分,渗出了丝丝缕缕血痕,“是你一刀削去我半个手掌,百般囚rǔ;还是你将我缚上战车推上前线,用那般肮脏手段去夺取原本不属于你江山天下?!”
拓跋珪狠狠地闭上了眼,被一句诛心!
此刻,帐外打斗厮杀声渐渐小了,原本就是借醉佯败凉军将士们趁着魏军措手不及一片混乱之际,迅速反扑,重掌局面,不出片刻已对拓跋珪王帐形成包围之势。呆若木jī魏将们才纷纷反应过来,纷纷持刀冲苻坚任臻叫嚣道:“你们不过八百余人,我军却成千上万,不放开陛下,尔等cha翅难飞。”
苻坚坚毅清明目光冷冷扫过诸人,哪里还有一丝醉意?面对色厉内荏质问要挟,他还未及发话,便见手无缚jī之力崔浩跌跌撞撞地奔入帐中——“凉军营忽有大批骑兵朝我军冲杀而来,还有柔然方面也——!!”崔浩这才撞见内里qíng景,未话语一派剑拔弩张之中戛然而止。
谁能想到呢,凉军其实也早暗中准备,苻坚借口避席实则是向埋伏魏军营外斥候发去出兵信号,只是崔浩怎么也想不到,苻坚怎么能笃定确信任臻会突然倒戈,站他这一边?!
寒风扑簌簌地打他背上,崔浩却还是汗流浃背——为今之计,只能寄希望于沃阳魏军能及时解围了,否则拓跋珪连同这大魏基业将会亡于此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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