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嘉在陡然加剧的窒息中竭力挣扎反抗直至最终服软屈从,于是有了“甲兵入城”“鱼羊食人”“帝出五将久长得”等籖文,字字句句皆点在苻坚心头上——大抵这历朝历代的牛鼻子老道捕风捉影装神弄鬼胡编瞎诌的本事都不赖。
但如今却不能走漏了风声,些许谣言都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糙,令长安城不战而溃!且若是秦军溃败撤退,走不出多少路就会被鲜卑大军追上,须得想办法尽可能地在长安城中拖住鲜卑军队。
铁弗壬至跨步入房,对窦冲行毕军礼,方才禀道:“连珠弩箭一百架都已完工,请将军点收!”
窦冲此刻心事重重,哪有空理这点小事,且壬至又不是第一次做了,前几回验过亦并无不妥。便随手挥道:“都抬上城楼吧。”顿了顿,他抬头看向壬至:“……没想到你在工事机关方面倒颇有点才gān,那陷马坑便罢了,这十连发的连珠弓箭又是从何想来?若非有这套工事以做防御,只怕千疮百孔的长安城墙已要塌了。”他说的是三天前燕军发起的又一轮攻城战,乃杨定新练了骑兵阵势,专为克这陷马坑——一改往日重甲冲撞的方式,轻骑上阵,背负盾牌,遇坑则填,便有一二陷入坑中的因其轻盈也可再次跃出,且训练有素进退有据,在杨定的率领下竟也一度攻进城门,不料就在此时,瓮城四沿传来弩箭转动之声,杨定初不在意,下一瞬一簇簇的箭矢便簌簌已到眼前——这速度也太快了!杨定赶忙示意撤退,但身无重甲的骑士与战马皆被那似乎从不间断的迅疾流箭扫中,一个接一个地栽倒在地!
壬至当时陪同窦冲李辩诸将站在城楼上,俯视杨定难得一见的láng狈败退,轻声道:“这是末将刚刚改造的连珠弩,张弓一记可十连发,杀伤力大胜凡箭——杨定要破陷马坑,只能轻装上阵,但轻骑兵又势必闯不过紧随其后的连珠箭阵,两相合璧,至少绝了杨定这一大后患。”
思绪回到今朝,窦冲不动声色地继续褒奖允官,一面暗想,这匈奴小白脸当真有些不简单,若放任他继续往上爬,天王迟早要重用他,倒是不得不防。不过若由此人留守长安,倒是能多挡上一阵。
壬至听说窦冲要封他为前将军,便有些惊了——这已是要与宿将李辩平起平坐了,苻坚连这样的官职分封都能允了,看来这窦冲虽然心术不正,但还是深受苻坚信任。窦冲笑模笑样地又道:“其后宣平门防务便由你负责,若是有功还要嘉奖,只是须知一个——城在你在,城破你亡!”后半句语气直转而下,凉飕飕地带了点威胁,壬至赶忙躬身抱拳大声喝是。
低头的瞬间他瞟见了窦冲案前已经加过章的调令公文——急调全城火油硝粉于未央宫库房存放——争夺最激烈的宣平门,火油已是不够了其余四门亦然,全城戒备管制征集,连百姓家中都不得明火,窦冲忽然要在宫中储存这么多火油硝粉又是做甚?
任臻勒骑立于阵中,身后镶金大纛被秋末的萧风chuī地时卷时舒,无jīng打采地耷拉在旗杆上。
高盖依旧随身侍立,此时也道:“今日杨将军闯关怕又要铩羽——”任臻缓缓扫了他一眼,“你也同韩延段随一般,觉得长安是打不下来了?”这二将见真章的战就推给杨定,劫掠坞堡扫dàng军粮就争抢去做,二人所带领的军中还有不少流言,俱是说那华山张天师都出山襄助前秦,长安虽已是摇摇yù坠却每每转危为安,看来秦运不绝。
任臻无意间听见了,一面嗤之以鼻一面军法处置了散播传言的几个燕兵——打从出生开始,他便没信过这些怪理论神之事。若真有天运一说,改朝换代建国立都便不用这般一刀一枪用无尽的鲜血与累累的生命去换取。
正在此刻,鸣金声响,任臻回过神来就见远处烟尘不绝,马蹄纷飞,须臾间浑身浴血的杨定已是持戟跃至阵前,滚鞍下马。任臻也忙下马迎上,见了杨定神色便知又是不成,心里一灰,长安不克,士气大伤,长此以往,这军队哪里还凝聚的住。“可有受伤?”任臻知杨定自诩皮糙ròu厚,受伤也不肯去说,便直接伸手浑身上下乱摸一气,杨定一怔,紧张地赶忙退后半步避开,竟有些面红耳赤:“没没有。今日只是探营,稍作试探便撤,骑兵折损不多,死十八,伤二十余。”
比起前些日子qiáng攻,已算是少了伤亡,任臻点点头,便命人将伤员扶下休息,见一个伤的较重的,两只箭矢穿胸而过,整幅衣襟都被鲜血染的红透,怕是难救回来了,还是心疼地怒道:“这秦军哪里得来这般厉害的武器——寻常一弓一箭还须一回一换,这十弩连环,便是再快的骑兵也难逃出它的she程!任臻忽然皱了一下眉头,示意军医将两只箭取下,他甫一接过,翻转箭羽便是一愣,随后死劲儿地擦了擦沾染了血渍的箭尾,顿时如遭电击!
箭尾木杆光滑簇新,显是新造无疑,偏生却镌刻着小小的“平”字!古时工匠常有在武器上刻名章的习惯,本无甚奇怪,可这个平字却千不该万不该只有他认的出,是个四平八稳简到不行的简体字!
杨定见任臻神色大异,便赶忙抢身过来,却亦看不懂这箭矢上的图腾,刚问了句:“此乃何意?”就见任臻忽然背过身去,一把捂住嘴,浑身轻轻一颤——杨定愣了,他眨了眨自己的眼睛,怀疑自己看见了慕容冲眼中那一闪而逝的波光。
任臻将箭杆牢牢攥进掌心,叹息一般地轻声道:“真的是慕容永。”那面染血的玉璜此刻正贴身戴着,上面刻着稚拙的四个字“任臻平安”。
杨定细看前秦she出的每一支箭都有这样的刻划,看的出乃有意为之,不由奇道:“若真是慕容永,怎会在窦冲麾下为前秦效命?”
任臻顿了一顿,陷马坑与连珠弩都是慕容永手笔,也就是这二者让燕军死伤无数屡屡受挫,令长安城苟延残喘至今。
……慕容永叛了?
不可能。他特地利用箭矢传递消息——任臻若有所思地捏起箭杆反复琢磨——那平字雕工并不细致,深浅不一,显是赶工出来的,但却以黑漆将平字的凹处抹黑了一半。这多此一举自然不会是为了美观,任臻忽然抬头问道:“我军连着三日攻城都有这连珠箭,除了今早的,前些天可有刻此文字?”杨定忙命人查看,末了发现唯有今日之箭有此记号,任臻一抿嘴,轻声道:“我明白了。”一指那黑白分明的平字道:“这个字除了表明身份还有一层深意——寅时!寅时别称平旦,乃是日夜jiāo替黑白转换之时,慕容永的意思是今夜寅时奇袭长安!”
杨定霍然一惊,细细想来似乎又颇有道理,燕军近来日日攻城都在上午卯时巳时前后,且并未讨的好去,深夜寂静的寅时前秦军队势必放松警惕,若能真得一内应,一举破城并非无望。
任臻已是猛地转身,急声道:“召集诸位将军军帐仪式,今夜寅时发兵攻城!”杨定在后忽然扯住任臻的手腕,任臻莫名其妙地回过头来看着他,杨定沉默了一会儿方道:“慕容永一直潜伏在秦军中,为何不事先就传递出消息来?两军jiāo战存亡一刻……谨防有诈。”
话说完他便生出几分赧色——盖因他一贯自诩坦dàng君子,此刻却在此反复地疑神疑鬼,生怕在慕容冲看来自己有个挑拨的意思。
任臻勾起唇角:“他一定有他的考量或者苦衷。他此时冒死传出消息来——”他忽然执箭靠近自己,双唇轻扫而去,如缄吻拂过,“我便毫无保留地相信他。”
杨定微微一震,不由自主地松了手,呆望着慕容冲匆匆而远的背影。
生逢乱世,到处都是谎言与背叛,为帝位为家国,父子兄弟尚且斗地你死我活,谁敢如他一般,以全部身家赌注去选择信任?!
第25章
“今夜寅时总攻长安?”韩延惊诧道,“兄弟们连日征战死伤无算,没缓下一口气来就要攻城——皇上莫不是听了甚么人别有用心的挑唆吧。”段随虽不搭腔,却罕见地不去反驳韩延,只拿眼风扫向默立在旁的高大男子。
任臻绕过沙盘,挡在杨定身前,张开双臂俯身撑在案上:“君昏方才臣暗,韩将军是在质疑朕的决定?”韩延不敢明着驳慕容冲,只是并不服气地道:“末将只是肯请皇上三思,还望爱惜兵力!”
任臻尚未开口,杨定便冷冷地道:“诸位将军在扫dàng劫掠关中百姓之时,怎就不见爱惜兵力了?”韩延大怒,一踢桌脚,整个沙盘都被震地簌簌而抖,“杨定,这里几时轮到你说话!区区一个降将也敢在此放屁!”段随亦忍不住道:“我军以绝对优势兵力围城,长安却久不能下,焉知不是某些jian细身在曹营心在汉,阳奉yīn违,故意削弱我军战力?”
任臻拍案而起,一指在场众人:“在座诸位哪个不是降将!?谁是忠心侍主从一而终的,站出来!”一席话说的韩延段随高盖都低头不语——当今这世道改朝换代寻常事,为武将者哪个敢说自己不事二主?任臻语气更厉:“你们也知道久围长安,军心涣散,难道还要退回阿房么?!”说罢不等众人答话,便一展手中信纸啪地拍在案上:“方才接到的qíng报,姚苌已命吴忠为主帅,带五万兵马出新平,直往长安而来!这是看我们鹬蚌相争他要渔翁得利了!前秦自不必说已是快要被打残了,我们亦劳师疲惫,损失惨重,若再不进长安,届时便会被人抄后包了饺子!莫说退回阿房,这天下只怕就再无我等容身之处了!”
此话说地众人齐齐一凛——都不是傻子,都知道兹事体大,他们这十万大军真成了丧家之犬,别说还想打家劫舍扫dàng搜刮,只怕三五不时就会被虎视眈眈的割据中原的军阀们分化吞噬。
任臻适时地稍稍缓下语气:“我自知诸位辛苦,才想一战定乾坤——今夜寅时秦军万万想不到我们会再次奇袭,必抽兵调岗不大设防,我军兵分四路,韩延,段随,高盖分别带2万兵马攻长安北,西,东三门。至于窦冲重兵jīng锐把守的南门宣平门,朕御驾亲征,杨定为主将,领四万兵马,誓破此城!”
众人听这番调度才知慕容冲今次是不留余地全盘压上了,绝非以往牛刀小试的小型战役,是见真章的大决战,可近日来燕军攻城从未讨到好过,慕容冲何来如此信心?!任臻缓缓环视众人,慢条斯理地加上最后一个砝码:“先破城门率军入宫的,封上将军,升尚书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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