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因为这里是凉州,是大震关。
任臻缓缓抬手,止了身后齐刷刷的刀剑出鞘之声——他如今不过是个奉命护送苻坚西来的小小的燕国将军,qiáng龙自然不压地头蛇。
他居高临下地在马上对沮渠蒙逊she出目光:“燕秦世仇,人所共知。我国君上对酒泉公是诚心修好,yù通力合作,这才冒天下之大不韪护送苻坚天王到此——这位……‘小’将军却一口一个‘白虏’,刻意轻薄,莫不是酒泉公不愿迎回旧主,与我大燕缔结合约?”
沮渠蒙逊一愣——他尚未加冠行礼,至多与什翼珪差不多年纪,但出身豪门,出了名的野xing难驯无法无天,平日最忌讳人说他一个“小”字,稍有不虞定要闹地jī犬不宁方罢。他在凉州横行霸道惯了,连身为家主的沮渠男成都奈何不了他,如今见这名不见经传的小白脸敢明里暗里对他连敲带打地讥讽威胁,气地几乎要一跳三尺高,他一指任臻刚要怒骂,头上忽然被打了一记爆栗,他委委屈屈地转过头对着他哥刚要回嘴,男成便拉下脸抢先道:“要闹也要看场合!还不退下!”随即转向任臻,却并不抱拳致歉,只是对任臻略点了点头以为示意——他受封辅国上将,自有他的身价,先前跪苻坚,是不忘旧主忠勇双全的佳话,他跪地心花怒放乐此不疲,至于眼前这鲜卑青年,自然是远远不够格的。
吕纂方才被沮渠蒙逊整地当众跌了狗吃屎,却似也习惯了他这番胡作非为,见他当众叫鲜卑人为“白虏”,心里还颇有得色,他爬起来冲人一招手:“蒙逊过来!我就知道你不会乖乖听男成的话,今天就窝在军营里不出来了。”
沮渠蒙逊笑嘻嘻地蹭过去:“那当然不成!我不是还要给长公子您垫脚下马嘛——这回我哥必定要打死我呢~长公子可要给奴家做主!奴家,奴家都是您的人了……”男成忍无可忍,冲那二人吼了一声:“闭嘴!”出口之后立即转向吕纂惊悔不已地道:“长公子,我不是在说您——”蒙逊嬉皮笑脸地cha嘴道:“是呀,奴家要真成了长公子的人,哥哥开心都来不及呢~”沮渠男成猛地回头瞪他,额上青筋直冒,看着是真想掐死这个顽劣无比又热衷胡说八道的弟弟,把个沮渠蒙逊吓地缩回吕纂身后,嘴里道:“长兄如父,哥哥——爹爹,你可不能揍我!”
于是头回照面便在如此的jī飞狗跳中度过,任臻想到不久后的险象环生,不由地扶额一叹。
苻坚任臻什翼珪等人先被礼送进了修葺一新的驿馆,一路风尘自要先痛加涤dàng一番。任臻冷眼看那驿馆规格虽然簇新豪华,但并不阔大,仅一座三厢院落大小,苻坚位尊,占了东厢,任臻居西,二人分头之际,任臻在后忽道:“吕氏父子当真好客,瞧这驿馆装饰,便是仓促之下也怕花了千金以上。”苻坚知他话意,乃是指吕纂当他是远来贵客,怕是并无信中所言“迎其复位”之意。他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言简意赅一摇头:“父子未必同心。”
任臻见苻坚至今日之地步还信那些“老将”“旧臣”的忠心,不由嗤笑一声,不以为然地抬脚入房。什翼珪习惯似地先他一步入内查看。转过屏风便与具柔软身躯撞个满怀,什翼珪直觉地刚yù拔剑,便听扑哧一声娇笑,登时惊诧莫名地抬起头来,而后彻底傻眼了,但见一室珠环玉绕,几个妙龄女子围着只氤氲冒气的木桶恭候多时,见来人便齐身一福,娇滴滴地道:“见过将军。”为首之丽人见眼前这英武少年呆愣当场,俊脸微红,不由飞了一道眼风,随即脆生生地笑道:“奴婢伺候小将军沐浴更衣~”什翼珪见她亲来拉扯,忙不迭后退要躲,身后却又是一副软玉温香挡住去路,口中嗔道:“小将军躲什么?”什翼珪既不能拔剑动武,又不能恶语相向,到底十五六的年纪,纵是一贯的少年老成心机深重,却又哪里经过这些,只觉得脂粉味浓香风扑鼻,他一阵头昏脑胀,如坠迷魂阵中。
“哟,辅国将军果然招待周到么~”任臻袖手入内,嘴角噙笑道,“什翼珪,你这是要醉卧温柔乡了?”
什翼珪霎时惊醒,知道自己是失了态,面上更是红地像能滴出血来,一边避过拉扯不已的柔荑玉手,一边心中莫名一虚,竟嗫嚅不能语。
任臻一指窗外空地,和颜悦色道:“若我没猜错,现在每间厢房中都备下了如此销魂的美人汤。只是任某无福消受,请姐姐们这就出去吧。”什翼珪猛地回神,沮渠男成这般施为美人计,岂是好意儿的?他立即伸出二指一记呼哨,便听院中衣袂翩飞之声迭起,刷刷数下,院中黑压压地已立了一地的人,皆是虎贲营卫士,各个衣履齐整神色不乱列队煞是齐整,显是无一松懈中招。
任臻昂首步到窗后,对外扬声道:“我们众兄弟公职在身,不敢享乐,烦请各位姐姐回去转告辅国将军罢!”
一时待院中莺燕散尽,任臻方掩门回来,也不搭理什翼珪,自顾自地扯开衣袍奋力一抖,顿时飞沙走石日月无光,他一边呛地址咳一边忙不迭地躲进木桶中,被那股子淋漓暖意烫地龇牙啧了一声,扭曲着脸做出自我检讨:“真脏!”
察觉道身后有人靠近,随即水声潺潺,是什翼珪在旁跪下,执起水瓢正替其冲洗。
他眼皮不抬,从鼻腔里放出声来:“你也赶紧去梳洗一番吧,都成泥猴了。”什翼珪闻言悄悄抬肘一嗅,没觉得异味会熏着人,便不肯走,卖力搓洗。任臻哼笑一声:“都说不要你伺候了,从放你出去做中郎将开始,我便是以栋梁之才看你,不必你做小伏低。”
这话先前任臻也曾对他说,只是什翼珪因长安城中旧事心中发虚,总觉得任臻待他态度不如以往亲近自然,说话总要机带双敲别有含义。他讪讪一笑,道:“末将……我不觉得是伺候,原也习惯了……先前在宫里,我都是守在御chuáng之前通宵达旦——”
任臻睁眼,朝他一摆手:“做下人还会习惯?刚才那些‘姐姐’才是习惯呢,怎么你见了她们就跟呆头鹅似的,只会脸红了?”
这话是他一贯的半讽半笑的语气,什翼珪却忽然觉得亲切之余又凭空生出几分羞恼来,于是脸被那热气蒸腾地更家酡红了。他第一次磕磕巴巴地解释道:“我,我不是脸红,那那有,没啥的,我就是——”
任臻先还是挑着眉带着笑在听,忽然从水中哗啦一声伸出手来猛地一抓什翼珪的胳膊,二人长久地朝夕相处自有一套默契,什翼珪立即闻声而动,松手一跃而起,抽出腰上束带就向窗外抽去!
窗棂崩裂,碎木四溅间伴随一声哎哟,下一瞬,便是一道黑影破门而入,嘴里还直囔囔:“你是狗么!?问都不问一声就会动手!知不知道我是谁?!”
任臻此时已经看清了来人,此刻也就大喇喇地双手一摊背倚桶壁,好整以暇地浸在水中道:“在下没想到是‘小’将军不请自来在外凿壁偷光要听人壁角,才错手惊了小将军,实在对不住了。”抬起下巴冲什翼珪一点:“小将军身份贵重,幸好你留了手,才没伤到他,还不快道歉?”
沮渠蒙逊又被噎地说不出话来,gān脆没皮没脸地转过屏风,在任臻对面坐下,直勾勾地盯着热气腾腾中如坠云里雾里的任臻看个不停,许久忽然色迷迷地一咂舌道:“你还真是全身都白,难怪都叫你们鲜卑人做‘白虏’。”
“不敢当,我们表里不一,脑子不如身子白。”任臻倒是一派自然,一指自己脑袋再指向沮渠蒙逊,“和你么,正好反过来。”在任臻看来,就凭他那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小爱好,看男人是他占便宜,被男人看还是他占便宜——横竖沮渠蒙逊是棵英俊的嫩糙,怎么着都是自己合算,若能顺便调戏揶揄一番,那更是合算大发了。
过了须臾沮渠蒙逊才反应过来,猴子似地窜起:“你嘴真坏!”
任臻张嘴打了个哈欠,不为所动地该gān啥gān啥,擦擦洗洗不停手。他浑不在意,什翼珪却是越看越火,觉得眼前这人虽然出身豪门,却是金玉在外败絮其中,脑子里全然一团泥浆。好容易压着怒气问道:“不知沮渠将军大费周折来此,究竟所为何事?”总不至于就是公然来看人出浴的吧?!
沮渠蒙逊猛然想起什么似地,跳上椅子上一拍自己脑袋:“长公子今晚要摆接风宴呢,让我先‘招待’你们,谁知道你们还不领我的qíng!”
什翼珪明白过来,嘴角一抽,简直想掐死眼前这只巨型黑猴:“那些女人是你送过来的!?”
“什么那些女人!都是我府里最美貌温柔的歌姬舞婢——实话告诉你,全凉州的勾栏院只怕也挑不出这等货色——话说你个小土鳖怕是还没开过荤吧?”沮渠蒙逊龇着牙痞笑,这下连任臻都听不下去了——这小流氓还真是天生的坏胚子,除了仗势欺人为非作歹只怕便不知道旁的了!于是便冷下语气,淡淡地道,“小将军既然阖府出动盛qíng款待,我等自然应立即向东道主道谢致意才是。”蒙逊听着任臻威胁他要向男成告状,不由地闭了嘴——男成虽不至真把他怎么样,但被抓住好一顿牢骚教训却也够呛。他重新将目光锁住任臻,饶有兴趣地打量许久,才支起身子,分腿在椅子上蹲住了,偏着头笑嘻嘻地改问道:“小白脸儿,你到底叫什么呀?”
什翼珪闻言气地暗自咬牙——简直是狗改不了吃屎的色坯子!外加无礼粗俗!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沮渠蒙逊出身将门,该不至于这般愚蠢呀,莫不是怀疑了慕容冲的身份,想要借机刺探什么?
任臻缓缓睁开双眼,突然哗啦一声从水中站起,赤条条地迈开两条长腿跨出浴桶,他一路水淋淋地在沮渠蒙逊面前站定。
一时之间,沮渠蒙逊看傻了眼,什翼珪也看傻了眼,直到任臻张开双臂,撑住把手俯下身来,水流顺着肌理一片片地淌下在沮渠蒙逊一身的锦袍晕出一块块斑驳暗沉的水痕。任臻在一片淋漓湿意中居高临下地贴近了他,随即一扯嘴角,悠然道:“大燕虎贲营中郎将,任臻。记住了?”
沮渠蒙逊张着嘴,直着眼,半晌之后,从鼻端静静淌下一抹红迹。
他傻乎乎地开口:“……记记住了。小白脸儿——不不不,任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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