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逊自然嘻嘻笑着凑了几句趣,一面偷眼打量仍跪在地上的杨氏——他倒是真没想到吕纂这般喜怒无常,对他还算客气了,对那杨氏简直不像是对正妻的态度。一时奉承完了了吕纂,蒙逊谦谢着告了退,忽然在半途停下脚步——照理说,任臻闯进璇玑殿,应当没那么容易脱身。今夜科摩多为袭击任臻一事闹地甚大,璇玑殿中人人皆知——那姓姚的,自也风闻。
他在浓重的夜色中猛然转身,抬腿就朝姚嵩所居之处大步流星地行去。见黑灯瞎火地房门紧闭,不由地又疑心几分,伸手轻轻一推,房门dòng开,层层幔帐内随即传来一声轻笑:“少将军夤夜来访,所为何事?”
蒙逊停住脚步:“姚嵩,你一直在房内?”
姚嵩似在chuáng上嗤笑一声,奇道:“少将军真爱说笑,如此良辰静夜,子峻不在房内高卧补眠,难道也四处串门去么?”蒙逊gān笑一声,已经瞬间想好了借口:“不是故意扰你清梦,只因方才长公子发了好大的火,砸了东西,我劝解之时不小心弄伤了自己,来寻你讨副好药膏来擦~”话音刚落便听帐内答道:“我的琐碎家什都搁在架上,少将军可自取。”蒙逊闻言,疑窦又起:“子峻怎么不肯见我,却一味地要我自己动手,这岂是待客之道?”
姚嵩轻轻一笑,随即一只纤白莹润的手拨开帐子伸了出来,露出半张如画脸孔,见他青丝拂面、睡眼朦胧果然是副娇懒困乏的模样:“少将军漏夜而来讨要东西,却也非访客之道啊~我如今好梦正酣,定要扰我起身,莫不是也想入我幕来,一闻帐中之香?”
蒙逊轻咳一声——他是听说这年纪轻轻又是庶子的姚嵩能得封安成侯,与其兄姚兴之“偏爱”大有gān系,他是风月场上混惯了的,如今见这qíng景还有什么不懂的?心中更是笃定姚氏兄弟的那些传闻是空xué来风,未必无因。
他好色,但有分寸——姚嵩这么条yīn测测的赤炼蛇,他如今还碰不得。因而勉qiáng笑道:“是我唐突了。你躺着便罢,我取了就走。”
直到蒙逊带门离去,姚嵩才在黑暗中无声地舒了口气,锦褥下的外袍已是汗湿了一重——他后脚刚踏进房门,蒙逊前脚便至,他身上还穿着方才护送任臻离开时候的衣服!以蒙逊之戒心,见之岂有不疑的?又哪里会信他真地一直待在室内?
沮渠蒙逊袖了那顺来的药膏沿着游廊慢慢行来,忽闻山石之间隐有呜咽之声。此刻子时刚过,四下里漆黑一片,只有风chuī落叶之声伴随着这点悲戚之声似有还无,璇玑殿又近明光池,更显yīn风惨雾片片。但蒙逊是从来不信鬼神之说的,他驻足听了片刻,忽然足尖儿一点,朝一处假山间猛扑过去,下一瞬,已抓住那藏匿之人的肩膀一带,迫他转过身来——二人刚一照面,蒙逊便吃了一惊,连忙松手退开半步,向那人抱拳行礼:“末将方才不知是夫人,出手过重,多有冒犯。”
那杨氏原没想到这夜里还有有人撞破,正自哭地双眼通红,此刻便抬袖拭泪,勉qiáng笑道:“少将军言重了,臣妾今夜难以入眠故而来逛逛花园,倒让将军见笑。”
蒙逊眼珠一转,便猜到几分,因而笑道:“夫人好雅兴,深夜踏青,却连个下人都未带在身边?”他又抬眼望向暗夜中粼粼波光的明光池,语调一转,便带上一丝喟叹,“夫人可是为了方才枉死的侍婢伤心?”
杨氏一听说中了心事,再也忍不住地潸然泪下道:“她原是我陪嫁进来的丫头之一,这么些年来祸害至只剩了一个,到底还是保不住。往后在宫里的日子可更加难熬了…”
蒙逊不动声色地听了,心念电转间百般计较,那表qíng便更真挚了几分:“哎…长公子他到底太严苛了些。其实此事,与这弱质女流有甚gān系?可惜方才在宫里我也救不得她,只能让她走地痛快些,还是令夫人在此洒泪伤心,实在有愧。”
杨氏愣了一愣,有些不安又有些受宠若惊地道:“若非少将军,她只怕要被活活打死,一杯毒酒…到底,到底容易些,臣妾已足感盛qíng。只可惜我那婢女走地凄凉,难以入土,死后想得拜祭都难——”
蒙逊沉吟片刻,忽然低声道:“夫人qíng深意重,蒙逊感念不已。如若夫人不嫌,倒有一法可行。”杨氏有些愕然地抬头,蒙逊正好低头与她对视,剑眉星目,英气勃发,不由脸上一红,借着夜色她略带尴尬地撇开头去:“将军有甚法子?”
蒙逊一笑,竟大着胆子握住杨氏的手,一眨眼道:“夫人跟我来便是。”说罢借气一跃,半搂着杨氏登上假山,在那嶙峋山石间纵跳不已,杨氏只觉得风声呼呼过耳,一阵天旋地转,待回过神来,已立足于湖心小岛之上。
她惊诧不明,甚至忘了追究蒙逊无礼之行:“将军带我来此作甚?”
蒙逊俯下身来,扫了扫临水处的沙石,抬眼笑道:“女儿家质本洁来还洁去,葬在水中也无甚不好,又少有人巡逻到此处,夫人此刻月下拜祭,不是也可算尽了心足了愿?”
杨氏见他细心如此,心中更是感激,便依言yù跪,蒙逊又将自己外袍脱下叠在地上,口中则道:“夫人千金之体,娇贵无比,仔细岸边小石刮伤。”说罢亲自扶了杨氏缓缓跪下,一面将姚嵩处寻来的药膏亲手递上:“方才长公子打伤了夫人,末将特地寻了药与您,女子人家,万不可留了甚疤痕在身。”
那杨氏为了自己家门而被吕纂qiáng娶入宫以来,何曾被人这样小心爱护过?她只觉得撑住她胳膊的双手那样温暖而有力,仿佛可以为她挡住这宫里所有的腥风血雨。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赶忙闭目拜祭,临了却又忍不住偷眼望向蒙逊,但见月夜朦胧之下,这英俊少年正也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双目明亮如星,正熠熠生辉。
沮渠蒙逊为吕纂定下金蝉脱壳之计原是防苻坚任臻等人兴师问罪,谁知任臻心中不知怎的因那晚之事途生尴尬,一见苻坚就绕道,俩人同住凉宫瑶光殿却几乎没打上几次照面,更别说与其相谈那夜遇袭之事,对吕光亦只是推说那晚酒醉正酣,不小心在更衣之处睡死了故而不曾回宴。吕光心中记挂那一等一的正经大事,自也不理会这点微末细节,便也一笑了之。而凉宫内外此时瞩目焦点乃是燕凉结盟,商量合兵攻姚之事,所有人全死盯着双方首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故而吕纂与任臻虽已相互提防各自戒备,却暂时也都无所大动。
既是商议如此大事,任臻作为燕使当然逃不得,只得qiáng打jīng神与苻坚、吕光三方会谈,就国土归属,出兵多少,何人带兵等事反复拉锯计较。苻坚还罢了,吕光这才了解眼前这个看着吊儿郎当没个正形的男人其实jīng地像鬼,尺寸之地都不肯相让,却在他每每都奈不住怒火要剑拔弩张之时又能嬉皮笑脸地cha科打诨将争端消弭无形——而后再老调重弹半步不退,堪称一块老而弥坚的顽石,偏你又找不着他的破绽,难怪那慕容冲会让这么个名不见经传之人担此重任。
一日午后,吕光潜人来报,有请任臻明光殿议事。任臻昨日正与拓跋珪商讨相关事宜几乎彻夜未眠,此刻闻言,便乱发蓬头地哀号了一声,却也不敢怠慢,忙忙地要了热水净面提神。正在更衣之时,拓跋珪又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一盅青釉瓷碗。任臻随口抱怨道:“这衣袍也忒难穿了。”言语间已不介意拓跋珪未经通报而入内,拓跋珪见状便放下手中物事,自然而然地接手过来:“我特地让厨房炖了参汤,你近来太过劳神了,多少喝点,颇有助益。”任臻斜了他一眼:“咱们是在做客,低调都还来不及,你倒大喇喇地向人索要人参?”
拓跋珪一扯嘴角:“我难道这般没分寸?这是咱们大鲜卑山上(注1)的老参,西凉边陲怎么会有?原是我从长安宫中顺手带出来的。”任臻顿时三条yīn影:“你机器猫啊?不声不响地到底藏了多少好东西在身上?”他嘴里嘲讽心里却还在回想拓跋珪方才脱口而出的“咱们大鲜卑山”——拓跋珪是代人,原是并州盛乐人氏,如今的并州还在姚秦治下,拓跋珪自打懂事识字起都还没到过故乡,怕是已将自己当成同他一样的鲜卑人了——这样也好,无种族之别家国之仇,才更能与他同心,为他尽力——从此之后任臻待其更为不同,此是后话了。
且说任臻恢复了jīng神赶到明光殿,便命拓跋珪守在外头,自己刚迈步进来,抬头便见苻坚一人独坐于胡chuáng之上,正对着案上沙盘出神。任臻在心中默默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得,在瑶光殿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地自己还不用和苻坚独处,到吕光的瑶光殿里反倒要大眼瞪小眼了。
苻坚知他进来,头也不抬地道:“世明被政务绊住了,迟点过来。”任臻讪讪地哦了一声,寻了张不远不近的胡chuáng也坐下了——平日他们三人议事,唇枪舌战之余大脑飞速运转,自然顾不到其他,但如今与苻坚俩人傻坐,任臻就深觉不自在了——这股子不自在从那夜开始便循声滋生,他这人一向百无禁忌,那夜就算明知外面有人,也不甚介意演场活chūn宫——但那是对拓跋珪,于他而言,拓跋珪聪明绝顶又yīn沉狠毒,却对他忠心耿耿,像是一头他亲手豢养调教并寄予厚望的巨shòu,说到底,是自家人,然则苻坚与拓跋珪不同,他一想起来便莫名其妙地脸上发烧,仿佛也要为自己的不务正业恼羞成怒一般。
“伤可好些了?”苻坚的声音不高不低地飘来,任臻闻言抬头,却见他还是单手支头,盯着眼前的行军沙盘,状甚随意地开口,“我问过拓跋珪,那夜你曾受了科摩多的暗算”
任臻咽了口口水——苻坚的态度实在太过自然,倒显得他近来所为莫名其妙了:“无甚大碍。”
苻坚恩了一声,又道:“你与姚苌之子来往甚密——”顿了顿见任臻不答,终于亦抬起头来看向他,“燕姚苦战于萧关,姚嵩入凉动机不存,你还是多留心。”任臻听他这么一板一眼地心中便莫名火起:“天王多虑了,姚嵩不是这样的人。”苻坚淡淡一笑:“莫要误会,我并非gān涉你的私事——只是你刚入凉宫,吕纂便铤而走险要袭击你,要的便是燕凉反目,兵戎相见,于吕纂他可立掌兵权再压吕绍一头,于姚秦则边关之围立解,姚嵩为人缜密,擅连环之计,料想夜袭之事未必不是姚嵩怂恿。”他分析地越有理,任臻听地便越光火——弄地他好似一个色令智昏的昏君一般!他腾地起身,冷笑道:“天王如今稳坐姑臧,担心自己便够了,未必要cha手去管旁人之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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