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独孤铣此番主要吃亏在两条。第一人生地不熟。这西都旧京,他还是幼年时住过一段。前些年虽然每年回来住几天,然而来去匆匆,从未真正深入熟悉过,最近两年因为父亲身体的缘故,更是不曾回来。作为一座国际大都市,二十年的变化足以叫人耳目一新。比方今日西市蕃坊,与独孤铣印象中已然完全不是一个概念。侯府地位固然高,奈何只余一座老宅,这旧京本地实权人物,独孤小侯爷上下都不认得,人家恭敬归恭敬,却未免有点敬而远之。
真要论人脉,搞不好连崔贞这个十年前的西都花魁还不如。至于群众基础,照宋微宋小郎都差得远。西都是座开放城市,生意人地位不低,习惯讲规矩办事,老百姓对公侯贵族、官府衙门,怕是怕,却怕得比较有限。
由此说到第二条,独孤铣还吃亏在知己不知彼。十年前崔贞进门的时候,他正在外头游历,压根不知道这事。那时候他母亲还在世,父亲有色心无色胆,只敢把人养在老宅,之后便一直维持原状。所以对这个女人,总共加起来不过见了几次。除了知道她漂亮且放dàng,其余一无所知。而对于宋微,就更谈不上了解了,否则也不至于跑到蕃坊去吃瘪。
话说回来,假设昨夜撞破jianqíng之时,人赃并获当场处理了,不论公判私刑,都好办。却因他见色起意,放纵邪念,失了先机,结果导致处处被动。
总之,这一场遭遇战,起先独孤小侯爷看似占了便宜,走了上风,如今却是作茧自缚,后续如何,实为难料。
俗话说,龙游浅底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此之谓也。又有言曰:人在做,天在看,欠债总要还,晴天摔好汉,如此是也。
管家汇报了画像通缉的事,道:“小人不敢做主,请小侯爷示下。”
独孤铣终于想起,崔贞是自己老爹的女人。事qíng闹到这一步,接下来要怎么处理,无论如何也应请老爹表态。何况丢了高祖赐给独孤家的金印玉册,这事该明查还是该暗访,也须先跟老爹通过气才行。
正想着,饭菜来了,将管家打发下去,一边吃一边思量。吃罢饭,斟酌言辞,写了封密信,飞鸽传书,寄给身在京城的父亲。吩咐牟平留意各方消息,长吁一口气,总算能睡觉了。
这边厢独孤铣才躺下,那边厢宋小郎刚睡醒。
商队有自己固定的落脚点,huáng昏进入旅舍,将货车围拢,停在后院,牲口自有伙计牵走照料,留一个人值守,其余纷纷进屋吃饭休息。说是值守,等灯火熄灭,人静马歇,守夜的也就爬到一辆半空的车里睡了。太平时节,又非荒郊野外,睡得毫无压力。
宋微耐着xing子久等了一些时候,才轻手轻脚从皮毛堆里爬出来。下了车,屏住呼吸,踮起脚尖,慢慢蹑到墙角,急急忙忙松开裤腰带放水。睡着了不觉得,醒来后没法解决,可把他憋死了。
解决完个人问题,顿觉一身轻松,摸摸肚皮,饿了。他知道,照商队惯例,长途行走必会带足gān粮,以备不时之需。西域特色的胡饼油馕,充饥果腹,久搁不坏,肯定在某辆车上藏着。但这会儿摸索翻找,必定惊动值守的伙计。万一第二天发现丢了gān粮,难免被人找出藏身之处,那就得不偿失了。
想了想,挨着墙根往偏院溜去。
果然,四处一片漆黑,唯有厨房隐约透出一点亮光。通常稍微大点的旅舍,都免不了通宵熬粥炖汤,早起更需要大量热水,总有一两孔彻夜不熄的灶火,亦有伙计在灶间外头看火值夜。
宋微径直走过去,大大方方敲了敲门。
伙计揉着眼睛打开门:“谁啊?”
宋微闪身进去,道:“大哥,有啥吃的没有?这帮家伙就知道自己吃饱喝足,小爷在外头值守,才给拿两张饼,卷了不见两口ròu。还没挺过半夜呢,就饿得直叫唤了。”说着,递过去一串铜钱,“我在这吃点儿,再拿点儿当早饭,剩下的就当叨扰大哥的辛苦费。”
伙计道:“你是穆家的……”
宋微笑:“求大哥别跟穆七爷提这茬儿,万一他老治我个擅离职守,还不得一顿好说。”
伙计掂掂铜钱分量,把灶火整旺些,看清他装束,更无怀疑。热了几张饼,又切了点熟ròu,加上晚间的两盘子剩菜,任由他吃个饱足,最后还拿荷叶打了个包。
如此昼伏夜出,头两天还担心有追兵,宋微一边提心吊胆,一边休养生息,可说小心翼翼,敛形藏迹。到第三四天,腰不酸了,背不疼了,每日里羊皮褥子上一睡十来个时辰,睡得神气完足、jīng力充沛。沿途也没见有人搜寻查问,暗忖大人物自有大事要做,自己惹上的这等无聊小事,并不值得大动gān戈,估计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第五天,穆家商队抵达銎城。此地是西都往南第一个大市镇,商队马车停在穆家自己的商行内,卸下一部分货物本地销售,同时再装运一些特产继续往南。如此不免需要重新归拢收拾,那些最后运到jiāo州的东西,也要检查一番。
穆七爷走到货车前。虽然天气一直不错,但也要小心提防。皮毛之类最怕受cháo发霉,即使品质不损,坏了看相,价钱也要差出一大截。凭他多年经验,不必卸车,伸手探探,目光扫扫,便知端的。
掀起油布,冷不丁对上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饶是他一个老江湖,也吓了一大跳。
宋微撑着羊皮褥子坐起,嘿嘿赔笑:“七爷。”
穆七爷从惊吓中回神,认出是他,气得胡子一翘一翘:“宋微!你个混小子!你怎么会在这里!”忽然想起什么,痛心疾首扑上去,哀嚎:“我的宛北云、楼西雪!都被你这混小子糟蹋了!”
宛北云、楼西雪,是南边对大漠顶级白羊毛的美称。这一车羊皮褥子,相当一部分便是这种洁白绵软如同西域云朵雪花一般的极品。
宋微赶忙叫道:“没有没有!七爷别着急,听我说!”
他双手一直提着衣裳下摆,这时跪在车顶上,亮出衣摆里兜着的两只皮靴:“你老请看,我只要上车,就脱了靴子拿衣裳包着,压根没沾到别处。我每天半夜都特地在旅舍井栏边洗个澡,身上gān透了才上来。别说泥沙,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就怕污了你老的宛北云、楼西雪……”
早有商队伙计围过来,听到这哄堂大笑。
穆七爷气得抽出车厢前的挡板就要揍他:“混账!你给我滚下来!下来!”
宋微挪到侧面,坐在车厢边上,套上靴子,一个纵身,利落地跳下地,冲着穆七爷一躬到底:“七爷息怒!宋微给七爷赔罪。小子仰慕七爷许久了,一心想跟你老多历练、长见识,奈何娘亲舍不得,严词教训,不允我出远门。前日打听得又是七爷领队,走岭南jiāo州,心中着实向往不已,简直寝食难安,这才背人耳目,出此下策。你老实在生气,不劳亲自动手,这里随便哪位大哥,抄板子狠揍我一顿。除非揍到我起不来,否则我是一定要跟着七爷往南去的。”
伙计里有几个与宋微相熟,果然嘻嘻哈哈就去拿板子,毫不客气,照着他屁股来了一下,拍得他吱哇乱叫。
穆七爷拼命板脸也没忍住笑,勉qiáng硬声硬气道:“你娘知道吗?”
“知道知道,我留了口信。”
“你能gān点啥?”
“啥都能gān!只要你老不嫌弃,让gān啥gān啥。我不要工钱,有口饭吃,有地方睡觉就成!”
穆七爷再次狠狠瞪他一眼:“把你躺过的褥子统统理出来,晒足两个时辰再说!”
第11章 劳碌皇差自辛苦,奔波行路竟逍遥
话说宋微潜入商队离家远行的那天晚上,侯小夏待到深夜时分,爬进宋家院墙,敲开宋曼姬的房门,不负重托,将信物和口信一一转达。他不敢细说宋小隐如何勾搭了独孤夫人,然而宋曼姬何许人也,入耳便听出端倪,想通了是怎么回事。怪不得那独孤小侯爷一口咬定盗窃之罪,却又拿不出凭据,想来是特地上门算这红杏出墙绿帽压顶的账。
把混账儿子狠狠骂了一顿,又大哭了一回。第二天早上,依旧请了麦阿萨,悲悲戚戚去府衙报官,要找儿子。又暗中委托行商熟人,在外打探儿子消息。同时婉言拜托麦阿萨,留意独孤府动静。她不敢再把因由明着攀到独孤铣身上,所幸独孤家的人也没有再到蕃坊来找麻烦。
宋曼姬一夕愁白了不少头发,终究无法,只得放下愁绪,听天由命。
这边做娘的cao碎了心,那边却是当爹的费尽了力。
独孤琛收到儿子的飞鸽密信,连读三遍,才透彻理解了事qíng经过。拍一下桌子,骂声废物!平时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狗熊样,谁都不放在眼里,结果连个养在家里的女人都对付不了。独孤老爹此时浑没想起来这女人乃是自己留下的隐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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