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王一人闷在书房,坐立不安,随意拿本书在手,看不到三行,已觉头痛万分。
耳旁适时传来一声笑语:“今日也算是殿下的大喜日子,怎么不去点两出戏,热闹一番,却要来这里躲清静?”
能自由出入瑞王书房的人满府里找不到三个,但这其中一定会有瑞王的第一心腹陆泽微。
“泽微,你若喜欢,便出去凑凑热闹无妨,我却觉得头痛yù裂,还是在这里歇歇好了。”
话虽如此,窗外戏台上,不知哪个王子皇孙新点的二进宫已经开始上演,高亢的唱腔穿窗而入,听得瑞王爷皱眉揉头,苦笑不止。
“不知道王管家怎么cao办的,来这么多人这么多班子,连这外头都搭了戏台,叫人想找个清静地方歇了,也没法子。”
同瑞王同样年轻,然心思城府却老练异常的陆泽微淡淡一笑:“这般热闹繁华,才显出殿下如今深受圣眷,举足轻重的地位。我看殿下之心烦意乱,不在眼前这鲜花着锦之盛,而在于千万里之外,边关之上的那个人。”
瑞王眼神微微一动,看了一眼自己倚若长城的友人与下属:“泽微此言何意?”
陆泽微悠然道:“自从五天前使者离京,殿下便时时这般心神不定,坐立不安。”
“是吗?”瑞王淡淡一笑“我还以为我掩饰得极好呢,原来全叫你看在眼里。”
陆泽微凝望他:“殿下,区区一个卢东篱,值得殿下如此介怀吗?”
瑞王徐徐摇头:“泽微,卢东篱之事,已誓在必行,倒也无需再去介怀,我只是想到那风劲节,不免惋惜怅然罢了。”
“风劲节不过是个副将,若殿下爱惜他的人才,大可收为己用,又何必……”
“此人之奇特,又岂止只是人才二字可以形容,而以他与卢东篱之间的jiāoqíng,在这件事之后,也是不可能为我所用,因此,我们的选择只能是那一个,所以,我才会有些惋惜。”
陆泽微因不解而略略皱眉,瑞王府的很多机密他都亲身参予,为瑞王招揽人才,拉拢百官,也都是由他一手负责的。但对风劲节,他确实是不太清楚的。
因为风劲节的身份只是边关的一个副将,连主掌一方军营的权力都没有,这种地位的人,是不用他来亲自动脑筋花心思的。
赵国素来重文轻武,武人地位极低,而风劲节即不是科举出身,甚至也不是较低等的武举或军户出身,而是最卑贱的商人出身,这就注定他的官职是很难上升的,所握权柄也不会太大。一个千万里外,某支军队的小小副将,也实在不足以让瑞王身边的第一亲信去花心思打探研究。
他对风劲节基本上并没有什么了解,也很难理解为什么堂堂瑞王会为一个小小副将如此思虑不安,因此不由有些困惑起来:“殿下,这风劲节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风劲节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瑞王想了想,然后苦笑一声“只怕就算是卢东篱,也难以说清吧。”
他徐徐在书房踱了两步,这才徐徐道:“我派人详细打探过关于他的一切。首先,他是个生于沙漠边境之地的穷人。用我们京城人的眼光看,就算是边陲之地,不知理仪的蛮人。然而,他又是个天才的商人。据说,他五岁的时候,已经能在沙漠上,和来往之人,以物易物,做jiāo易只赚不亏,到他九岁时,竟有一笔小小财富,而他父母双亡之后,就以稚龄之身,独自往来做生意。此人目光奇准,胆色又佳,兼且守信重诺,也慷慨大方。不到两三年,他一个人的小生意,变成了一个大商团的大生意。他看中的买卖,没有不赚大钱的。他订过的合约,哪怕后来因为一些天灾人祸而无利可图,他也一定会实行到底。与他合作的人,就算是出了意外,文书契约丢失,或是本人身死,该分的利润,他一样会一文不少地jiāo出来。他待手下,亦是出奇的宽大。工钱之厚,已是让其他商人惊异,而他还订下许多旁人闻所未闻的规矩。比如所有工人,每七天,只做五天工,另外两天必须让他们休息,而每天最多也只做四个时辰工,若多占用了下人的时间,便要付三倍的工钱。又比如凡是他的工人,或伤或病,或是家中办红白喜事,或是购屋置田,甚至是他们的父母下葬,妻子治病,儿子读书,又或举家游乐,这样的事,他们竟也能依照伙计在商团的地位,替商团出过的力,等不同标准,以商团的钱,给以补助。”
陆泽微颇为惊异:“这等手法,竟真是闻所未闻,他这般厚待伙计,经商还能得利吗?”
“岂只得利,不但沙漠里大小行商中,无数人才投奔于他,便是沙盗竟也仰他的豪名,不仅不抢他的货,反有不少人弃邪归正,愿投他门下,人人谓之,于风劲节手下做一小伙计,收入不逊于日日抢劫杀人的沙盗,与其一生为盗,提心吊胆,日夜不宁,何不安安心心,自自在在做他风家商团的人。”瑞王叹息一声。
“风劲节的厉害之处,更在于他目光之远大,五年之间,他已是边陲之地最富足之人,商团之盛一时无俩,然而他却不再满足于继续在沙漠边关上做国家之间的生意,而回过头来,往整个赵国发展他的生意。他买商铺,购田地,举国上下,略大些的城镇,便会有他风家置的大片田地,许多商铺,国内的钱庄,银号,米铺,绸缎庄,酒楼,和边境的牧场马队,都有他风家的生意。然而,这也不算出奇,自古以来,这等巨商,本来就不少见。但少见的是,他自己设定了一套极完善的商家制度之后,一切生意,便按制度运行,他基本上是完全袖手不管,不加理会的。各地的生意,他都jiāo由极出色的人才来主理,一切事务,都由当地掌柜自行决断,他有时会派个帐房管管帐,有时竟连帐房都不派,全部依下属jiāo上来的帐目为准。他也从不以大老板的名义发布命令,各地商铺生意的规矩,命令,红利,好处,一切都由掌柜发布。就连每年分红利,都是倒四六地分,各地掌柜得六,他得四,而这四成,他会拿出一成,给所有伙计年终分红。”
陆泽微终于惊叹起来:“此等事,非大智慧,大胸襟之人不可办到。便是其他商人想学,怕也学不成。”
“自然,哪个当大老板,肯和下头人倒四六分帐,哪个当大老板的敢这样放权下去,不怕下头人搞鬼做假,偷挪公款,又有哪个大老板的,能够完全不gān涉各地买卖甚至可以容忍外人,包括自己最底层的伙计,只知有当地掌柜,却不知道自己这幕后老板。”瑞王笑着叹道“但风劲节却偏偏成功了。”
“怪不得了,他即如此富有,我怎所知不多,原来他的生意,完全jiāo给别人去做,自己竟是毫不扬名的了。”陆泽微不觉慨叹一声“是,人以国士相待,自能得国士之报,就算是重利轻义的商人,得这等信任,这等厚遇,也自会倾心相报的。”
“若只如此,他也只是个特立独行的商人,偏偏他又还是个狂士。”瑞王轻叹“自他把所有生意都jiāo给下头人,自己倒头睡觉坐着收钱,一辈子都花不完钱之后,他便在我们赵国,最是山明水秀的河东郡济县城外浮云山下置了大量的田产,又修了华丽的庄园。他的园林之华美,除了不能逾制之外,竟不逊于我们的皇家花园了。他又选那年少秀美的僮仆丫环,授以笙歌戏文,整日作乐饮酒。他起高楼,会宾客,结jiāo文人骚客,酒酣耳热之余,或斗诗比文,或赏歌观舞,竟日欢娱,竟是不知人间何世。”
陆泽微愕然道:“这倒是十分的狂士作派了,此人前后变化怎么这么大?”
“这个问题也曾有许多人问过他,据说,他有时笑而不答,有时说,‘人生而有涯,当在有限的人生尝试不同的生活,才算不负此生。’而有的时候,他只简单回答,‘我喜欢’三个字便不再多说。”
瑞王叹道:“这样的任xing自在,竟也是旁人万万学不来的。他纵qíng山水之间,日夕与美酒佳人相伴,常称,此乐虽南面王不易。凡朋友去相访,必留连尽醉方止。倘遇着个声气相投之人,便是累旬累月,款待在家也是常事。他本来有钱,又xing子豪迈,不但县中修桥铺路济贫扶弱之事,从来出手大方过人,便是有人难中来投,他也必慨然相助。他这等作派,已是大得人心,更兼此人,文武诗才俱佳,同人诗词唱合,一些诗作传出去,竟是多被唱颂不绝。不足一年,竟已是济县名人,满城文士佳客,仕绅名流,皆愿与他往来。他便与骚人剑客、羽士高僧,谈禅理,论剑术,呼卢浮白,放làng山水。而家中侍儿都是秀美多才,善舞能歌之人,便连家养的戏班,都是由一群极年少美丽的女儿家组成。”
陆泽微不觉哈哈一笑:“这等享受,便是王爷,怕也不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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