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你四处周旋应酬,对上位者卑躬屈膝,可你的眼睛里,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卑微自惭,失落放弃。
我始终不能明白,读书人不是最讲究磊磊风骨吗?人的尊严,人的高贵不是最不可侵犯吗?古来不是有无数名臣义士,大声喊着士可杀,不可rǔ吗?为什么,你还可以含污忍垢,做尽这一切。
当然,我知道你不是不痛苦的。
那一天,你收到当年共同立志同窗旧友的信,责备你有贪墨之名,责备你有违读书人的风骨志气。
我在你的窗外,陪着你,看你默默无言,握着信纸,独坐一夜。
那一年,你族中的长辈,路过大名府,你亲自去迎接,可是那位倔qiáng的清寒老人,却是从头到尾,连看也不看你一眼。答也不答你一声,就此过境而去。
我在你的屋顶,自斟自饮,看你独处一室,饮酒至醉。
那一回,你在好几处上官府里周旋来去,到处送礼,作揖,哀求,陪笑,受尽了冷眼讥嘲和刁难,好不容易把被扣住的治河银子讨来一半,刚赶回大名府,就遇上河堤坍塌,压死好几个工人的惨事。修堤的工人怒极恨极,在河堤上叫着你的名字,破口大骂,说你是丧尽天良的贪官,说你一个人吞了治河款,却害得河工丧命。
你听到怒骂,什么也不说,只是飞快划拔银两,分派人手,尽早重修河堤。
那个晚上,你又是一个人,缩在房间的一角,怔怔发呆了很久,然后,象个软弱地孩子般,无声地落泪。
我以为你是为自己受到的委屈和冤枉而悲痛,然而,当我凑近窗外,提聚内力细听时,却只听到你一直一直喃喃自语,责备着自己的无能,自己的软弱,责备自己无法更快地拿到治河款,无法在灾难发生之前阻止。
一直一直,你都不变,身在泥污之间,其心皎洁如月。
一直一直,你都不改,纵然悲伤,纵然疲惫,纵然不被任何人理解。
做为读书人,你毁了自己的清誉,可是,却不肯自bào自弃,却依然没有忘记走上这条路的初衷。
做为官员,你不够刚直,不够清高,不够任何可以在史书上留下灿烂一笔的资格。
你每天忙得脚不沾地,你疲惫cao劳,你鬓边华发渐起,你眼中憔悴之意渐重,然而我知道,选择了这条路的你,无法以直名,英名,美名而留于天下。
将来史书上留给你的也许只有一两行字,也许,只是一个能吏的评价……
看,只是能吏,连一个“臣”字都未必混得上。
我一直在等,等不到你改,我一直在看,看不到你变。
然而,我依然不能理解,到底是怎样的力量,驱使你做出这样的牺牲。
你和我不同,你的生命如此短暂,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这样珍贵,为什么要为了天下人,如此为难你自己。
你不是我,你的生命只有一次,你却一步一步,把自己往更高,更冷,更危险的地方bī。
你不是我,你的所有选择都无法重来,每一个结果,都必须以一生来承担,然而,你就这样,有些痛苦但绝不后悔地把读书人最重要的后世之名也毁弃了。
我知道,我的论文,永远也无法完成,永远也不能通过我自己的要求,因为,我始终不理解,不明白。
我自己身入其中,但因为利害得失对我来说实在微不足道,所以根本不可能得出真正的感受来。
我在一旁冷眼看你的一切,自以为旁观者清,但我毕竟不是你,就算在看得再多,也同样无法代替你去思想,去理解,去感受。
然而,是你让我相信,这世上,原来真正有正直的灵魂,高尚的心灵,原来,再冷漠黑暗的世界里,也会有温暖与光明。
原来,史书上所记载的人,他们是真正存在,真正伟大的。
不管再过多少年,科技如何发达,时代怎样变迁。他们身上,总有一些东西,一直一直,都在那里,闪耀着光芒。
也许我们这些后世的人,看不见,感受不到,但是,那光辉却始终存在,绝不会因为我们的愚蠢,卑劣,自私,冷酷而有任何改变。
我放弃了我自己的论文,而开始按照学校的规矩,去做必须jiāo给教授,且肯定可以通过的论文。
我在国家危难时,挺身而出,我散尽家财,入伍边关。我依然完美地扮演着游戏中的角色。
也许心境已经和过去几世有所不同,但这,也并不影响什么?
然而,我已经放弃了再继续观查你,你却来到我的身旁,你却和我一起,并肩来面对国家的危难。你却因为我受到的不公待遇,而愤怒地要把你一直以来所坚持的理想就此抛弃。
我知道,你是一时冲动,我知道,你事后一定会后悔。
你这种笨蛋,会把朋友看得比自己的xing命还重,却把家国天下,百姓福祉,看得比一切一切都更加重要。
然而,我到底还是感动了。
卢东篱,你把那么多人那么多事,都看得如此之重,但是,你自己呢?
在你的心里,到底把你自己排在了第几位。
卢东篱,你为什么蠢得要把一个冷眼推你入泥潭的人视做知己,你为什么要把一个一心利用你的人,看得比你自己的xing命还要重?
卢东篱……
你到底知不知道……
我……
其实……
只是在利用你!
这一夜,卢东篱醉梦沉沉中,似乎听到了风劲节在他的耳边,讲述了一个很长很长,很遥远很遥远的故事的。
故事的内容是什么,他一个字也听不清,一个字也记不得。
在很久很久之后,他隐约的记忆中,总有风劲节悲伤的声音,然而他又总觉得,这只是错觉。
那个风劲节啊,那个被贬到厨房,还乐呵呵拍着胸膛自称是一代名厨的家伙,就是在最后被人砍掉脑袋的时候,也不曾流露过一丝的悲伤。
第三十三章 上任
卢东篱醒来的时候头疼yù裂。他不象风劲节这么喜欢喝酒,少有如此大醉的经验,宿醉的头痛,折磨得他手脚发软地躺在chuáng上,只懂哀叫呻吟。
风劲节早跟厨房打过招呼请过假,一直守在他chuáng前,递茶递水,拭汗擦身,又给他灌解酒汤。足足大半日,他才略略好了些,勉qiáng可以下chuáng,余悸犹存地一再发誓,这辈子再也不敢这样喝酒了,并好奇,风劲节怎么能这么喜好杯中物。风劲节则毫不留qíng地嘲笑他酒量太小,不堪一比。
卢东篱苦笑了一会儿,摇摇晃晃走出房,看看天色,轻轻道:“我要走了。”
风劲节耸耸肩:“是该走了,你要再不回去,你那帮手下得活活急死,你可是天子钦差,身上负着圣命的。”
卢东篱转眸望向他,低声道:“你……”
风劲节笑道:“我当然是留下来,你别看不起伙头兵,没有我们,大军全得饿死,我们要是不尽职,军队吃得不好,上吐下泄,仗也没得打,不是吗?”
卢东篱摇摇头:“我是想问你,你虽然被贬成最低等的伙头兵,但在军队中,仍有影响力号召力,可以调动得了人手,并且在漠沙族人当中,你的威望依然极高,必要的时候,你可以驱使得了他们,对吗?”
风劲节拍拍胸膛:“这是自然的,如果我对军队完全没有一点控制力,那再坚持留下来,也就没有意义了。”
卢东篱答非所问:“你虽然散尽家财,但如今天下各地,有不少富商,其实都是你的旧友故人,昔年下属,对吗?对于各地的行商,你的面子,多少都有些作用,是不是?”
风劲节挑挑眉:“你想gān什么?”
“我想请你让漠沙族派人来拜见范遥,告诉他,漠沙族发现了陈国小分队,并与之冲突,还抓住了一个陈国士兵,俘虏后来虽然因伤重而死,但在死前供称,他们只是来探路的,陈国已经在召集大军,一两个月之内,就会进攻定远关。同时也请你写几封信给你一些昔年故人,请他们帮助散播陈军即将大举进攻我们赵国的消息。他们的手下行商天下,象茶馆,酒楼,甚至jì院这些最容易散播消息的地方,又大多都在他们的控制中,要散布消息,应该非常容易。”
风劲节微微皱眉:“为什么?这样做必会令得天下纷然,举国不安,百姓惊惶,这不象是你会做的事啊?”
卢东篱苦笑:“陈国,会不会进攻赵国?”
“当然会,只是现在还没有动静……”
“对,我们并不是欺骗天下人,而是把一定会发生的事,提前告诉大家,让大家有所准备罢了,而且……”卢东篱眼中异色一闪而过“我们必须抓住现在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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