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是一时冲动呢……”
“你爱信不信,如果我能活下来,自会有事实向你证明这一点的。”风劲节再次转头遥望,确定陈军很快就可以追到she程范围内了。适时正通过一片沙丘地带,再往前又是无边无际的空旷的沙地了。
他再不理会张敏欣那一叠声的唠叨在说些什么,大声喝令。全军都停止奔逃,借沙丘为护,躲避箭雨突袭,准备死战到底了。
只有他自己,一人一骑,立于沙丘高处,冷眼望黑压压的敌军,漫天盖地而来。
这样的战斗,可有半点生机?
他徐徐伸手,摘弓取箭。
他对卢东篱说自己的武功当世必在前十人之内,但人力亦有穷尽时,纵有霸王之勇,也还有十面楚歌之困。面对训练有素的庞大军队,若只图循逃,或还有一线生机,否则匹夫之力再qiáng,也同样回天乏力。
弓弦在他掌中张开,如月满当空,箭簇在阳光下闪着森森冷芒,耀目而生寒。
他不能使用超出时代的qiáng大力量,然而,他不想死……至少,不能在此时,此刻,死于此地。卢东篱的第一次遇敌,就让最好的朋友为护他而死,这会让他心中留下永远无法抹去的yīn影,这会让他,再不能用平常的心态,冷静地面对敌人,指挥战争。
他在烈阳下微笑,一弓架四箭,遥遥凝望远方漠漠huáng沙中席卷而来的死亡铁骑,冷锐的目光,寻找着各方将领旗帜下的身影。
他不愿意死,他不能死,他不能让卢东篱生平的第一次战斗,永留遗憾和伤痛,他不能在这个时候,扔下那个没有任何实战经验的家伙,独自面对,陈国的浩浩铁骑。
长箭呼啸如风,在骄阳下,带着死神的呼啸袭向前方。
风劲节微笑,拔刀,刀光起处,映着日光,照亮他此刻清朗如松风劲竹的容颜。
无论如何,他不能死,所以……就让那些他心心念念很久很久的虚拟游戏,拟真电影,舒适生活,就再等那么一等吧。
这一战,陈国人永远记住了那个可怕的战神,那个仿佛有神灵附体的将军。
这一战,在很久很久之后,仍幸存于世的此役陈军,依然会津津乐道地向人们讲述,许多许多年前,那漫天骄阳下,漠漠huáng沙上,那白马白袍的绝世战神,匹马只影,架箭张弓时,那天地亦不可撼动的风华气势。
是役重伤不死,却因祸得福,可以被送回国,不用死于异国他乡的一名陈军,到了很多年很多年以后,还会时不时向人们展露他肩上的刀伤:“这就是赵国的风将军砍的,要不是当时他已经力尽,我早就让这一刀给分成两半了……”
这时,其他人就会围过来,欣赏赞叹一番,然后用羡慕的眼光来看眼前的老兵,真看不出来啊,这人居然和赵国的风将军过过招,被风将军砍过一刀,竟还能不死,真是了不起啊……
王大宝和小刀等人护送卢东篱回返定远关。他们的行程虽已到了第三日的早上,但若是拼命逃跑,马不停啼,却只需一日奔驰,就能回到定远关。
然而,在半路上,卢东篱就已经醒了。
风劲节打他时下手不重,经过大半日的奔逃,他才低低呻吟着醒了过来。
他回复神智之后,先是迷乱,后是惊悟,再后来,就是极度愤怒。想也不想,策骑就往回奔。
王大宝和小刀一迭声地叫他,却又不敢硬拦他,正自发愁之时,他自己却慢慢放缓了马速,到了最后,忽得一转马头,自往定远关去了。
王大宝惊愕地叫:“大帅。”
“我们回关。”他的声音都是僵硬的,重重一鞭打在马身上。
大家很自然地跟着他一起策骑如飞,只是从侧面,可以看到他铁青的脸上,不带半丝血色,可以看到,他握着马缰的手背,青筋迸起,可以看到,他遥望远方的眼睛,空dòng得仿佛什么也看不见。
虽然知道自己的任务是护送元帅,虽然刚才卢东篱要一路返回时,自己也急得手足无措,可是看到卢东篱这样,什么也不说得就要回定远关,小刀反而又有些不甘心了。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一边策马,一边嗫嚅着问:“元帅,我们不管风将军了。”
因为卢东篱的脸色太难看,所以,他问话时没敢正视卢东篱。然而,他也一直,一直没有听到回答。
或许卢东篱回答过了,只是风太急,心太凉,骄阳太热,他太慌,所以,并没有听见。
卢东篱回到定远关,通报变故,三军将士,无不震惊。然而卢东篱自己却没有任何多余的时间,留给自己或其他人去伤感愤怒。
他迅速纷咐三军备战,准备城防用具,又派出数位将军,各领人马,以漠沙族人为向导,深入沙漠,搜寻可能已经没有什么希望找到的战后余生者。
然而,他即没有自己亲自领人去寻找,甚至也没有派出足够多的队伍。全部派出的人也不过五队,每队不过数百人,而且还带足了替换的马匹,得到的叮咛是,万一发现敌人势大,又正好狭路相逢,不必硬拼,尽最大可能安全逃回定远关便是。
这种安排之下,到底能有多少机会找到生还者,基本上大家都没存什么希望,不过是尽人事罢了。
然而谁也不能更不会对大帅的安排提出什么异议,大家都只是无声地默默执行,只是在神色和眼眸中,或多或少,流露些许悲痛之意。
卢东篱回到定远关就没休息过,他迅速做出安排,督促所有的战备工作,等到略略有闲,可以走上城楼远眺时,派出去的搜寻队伍早已连影踪都看不见了。
他静静站立城头,王大宝和小刀都尽忠尽职地护卫在他的身侧。
虽然因为他搜寻风劲节不是太尽力,而让两个亲兵首领心中都暗有微词,不过两人倒也明白军中规矩,即然已在战时,就绝不敢对主帅的决定作任何非议。
只是,心头,多少还是有些不平的吧。
明明,是那么好的朋友,明明一直那样倚重风将军,明明昨天惊变之时,他还曾亲口对风将军说过,愿意死在一起,可是……
卢东篱手按着城楼上冰楼的砖石,那冷意就从指尖,一直传到了心间。就在一天前,他还亲口对风劲节说,我愿意与你同死,而现在,他甚至不肯出全力去搜寻风劲节……
丈夫轻生死而重一诺,可对他来说,那样的承诺,却也只是一时冲动下,不经思索的脱口之辞罢了。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面对战争,又是在猝不及防的qíng况下,遇到完全不可能战胜的qiáng敌,那个时候,根本不能做真正于事有益的思考,所有的回答和应变,都不过是本能,那样的生死一诺,原来,也不过是冲动罢了。
他用左手抚在心口处,有些悲凉地笑了一笑。
这样愚昧无能,冲动任xing,这样临阵慌乱,应变无力,这样的人,真的能守得住这做边关重镇,护得住身后万千百姓,千里家园吗?这样的人,值得风劲节,那样的相护相托,以xing命相救吗?
非得要等到长风渐渐把发热的头脑chuī得冷下来,才知道自己的错误有多大多严重。
陈军无声无息而来,定远关全无防范,若再让人把主帅重将,或擒或杀,至使军心散乱,群将无首,又哪里还有抵抗之力。到那时,陈军轻易攻破定远关,千里劫掳,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无数军民血流成河的旧事,又当重演了。
在那一刻,愚昧地不能认清形势,忘记了自己是定远关的主帅,忘记了自己费了无数心血,为的,就是在如此艰难的时局之中,为国家守住这最最重要的门户。忘记了那个有清风,有明月,有美酒,有热血的夜晚,他与风劲节在定远关士兵们的小小院落里,在长歌尽醉之后,为彼此的前路所做的决择和舍弃。
然而,风劲节没有忘,所以他微笑着说不愿共死而击晕送走的,不是一个可以和他生死与共的朋友,而是定远关的主帅,而是在必要时,必须,也应当以xing命相护的人。
这是军人的职责,风劲节不曾忘,而卢东篱也不该忘。
卢东篱的笑意越发惨淡。他甚至不能为搜寻风劲节而更加尽力一些。谁也不知道陈军到底来了多少人,除了伏击他们的军队,是否还有别的大军,而因为赵国一向不重武事,定远关的驻兵,人数也不过两万,在敌qíng未明的状况下,他绝不能让定远关军力空虚,因此可以为风劲节调动的人马,实在太过有限。而且,还必须要求他们一遇变故,立求自保,绝不打硬仗,如此一来,风劲节又还能有多少生机。
只是,为了国家,为了大局,为了太多太多,似乎是很重要很重要的理由,所以,舍弃了……
“大帅。”
“大帅。”
“大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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