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因为,舍弃了朋友,背叛了朋友,牺牲了朋友的卢东篱,一个人,独自地活在,再没有风劲节的尘世之间,这才是最重的惩罚。
第八十一章 奇痛
风劲节的忽然怒骂,卢东篱的住手不动,让本应立刻开始的斩首一直停顿下来。
贺卓忍不住又催了卢东篱两声,而何铭的脸色已是极之难看了。
但此时卢东篱正刚刚睁开眼,与风劲节对视,身外之事,竟是完完全全充耳不闻。
在这段极奇特的沉寂中,一个疯狂的叫喊,打破了静寂。
“冤枉,冤枉啊。”
几千人的军队,外头还不断有闻讯赶来的士兵加入,此时根本无法确知是哪一个人叫的。
然而,随着这一声叫,几千人中开始出现骚动了。
人们一声又一声地应和着。
“冤枉,风将军是冤枉的。”
“大赵国有的是贪污军饷的将军,可风将军从没喝过半文兵血钱啊。”
“冤枉,这是大冤案。”
初时是一两个人叫,转眼变成十余人,又在瞬息之间发展为几百人,再到后为,竟是数千人都在大喊。
是谁第一个冲向前,已经没有人能说得清了。
只是几位将军拼命弹压劝止,犹难以拦阻。或许,这是因为劝阻的人自己声音也是哽咽的,拦阻的人,自己眼中也含着热泪,所以他们的努力根本起不了太大作用吧。
蒙天成脸色微变,随着他轻轻一挥手,早已在校场四周做好准备的士兵们,拿了长枪,拦了过去。
每一把枪都非常仔细地把枪头用包布了,确保不会失手伤人,长枪被士兵们当成临时的铁栏用。所有士兵用自己的血ròu之躯来阻拦同样为赵国效力的定远关军士。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是苦苦咬着牙,拼命地拦着,挡着,撑着。
这些人拼了命拦阻。挨打挨骂也不还手,在推搡挤拉中,有人头破血流,有人满身灰尘,有人闷哼声声,有人痛得脸色苍白。然而,他们只是哀求,声泪俱下地哀求。
“各位,别这样,风将军已经qíng愿舍身了,你们何苦害了他的忠义名声。”
“兄弟们,就可怜可怜我们吧,我们也是奉旨办差啊,这差事办不好,大家一齐要砍头。风将军的事,已经是不能再说什么做什么的了,何苦大家一起送了xing命。”
“你们这么做,岂不是让风将军为难,他该多么替你们担心啊。”
“大赵人不要打大赵人啊。”
“各位兄弟们,我们都是赵人啊,我们不怕死,为什么不在战场上一起和敌人拼杀啊。何必自己人伤害自己人呢。你们这么gān,风将军看了多伤心?”
甚至有些人,居然叫起亲戚,扯起关系,喊起老乡来了。
“老哥,你别冲动啊,军法无qíng,扰乱行刑,刑场喧哗,这都是大罪啊。我们好歹也是老乡啊,何必呢……”
“臭小子,算起来我也是你同宗的大伯,只要再撑过半年,就到了军户可以卸职归家的年纪了,你要让我一辈子出生入死,结果把xing命送在这里吗!”
“三哥,三哥,是我啊,二狗子啊,快让你的兄弟们别打了,我已经受伤了,撑不住了。”
蒙天成安排好到校场来维持秩序的人,都是来自军户。军户,是那些自是一出生就入军籍,只要成年,国家需要时,不管你愿不愿意都一定要当兵的人,世世代代,宗族相传。当初风劲节就是因为名字被加到了军籍里,想辞官回家种地都做不到,卢东篱甚至生出用自己辞官为代价,来请求当时的元帅为风劲节消去军籍的念头。
军户从军,天涯海角。这些人中,有很多和定远关的士兵,是同乡同村,甚至是父子兄弟。
他们哀求,声泪俱下地哀求自己那些愤怒到失去了理智的同乡和亲人。
一时之间,呼父觅子,求兄叫弟之声不绝,而用各种方言叫老乡的声音更是响个不停,qíng形无比混乱。
大家都是最底层的士兵,到底有些彼此相连,上头有什么错处,大家也不过是奉命行事,实在并没有什么罪过,别说还有很多是熟人亲人,就算是不熟看到和自己同样的大赵士兵,满身灰尘,满头青肿,还苦苦忍着不还手,只哀求,便是定远关这些悲愤至极的士兵们,终于也不忍心再乱冲乱撞乱踢乱打了。
因为定远关的士兵们没有带武器,只能用拳脚伤人,而蒙天成的人又一力忍耐劝阻,这骚乱虽生,到底还是没有人死,或重伤,只有一些维护秩序的人受轻伤罢了。
可是对定远关的士兵来说,举起来的手软了,踢出去的脚收了,心头终是不甘,意气终是难平,就在这混乱声渐弱,但仍无法平息时,风劲节忽得大吼出声。
“你们这帮人瞎闹什么?”他怒气冲冲望向众人:“大丈夫死则死耳,谁要你们这样哭叫哀求,做出这么多丑态!我的脸都给你们丢尽了!”
大家素来敬他,也多少有些怕他,积威之下,人人站个笔直,再也不敢向前冲。
“妈的,全给我把腰挺直了,脸上有猫尿的给我擦gān净了,才多大点事,就闹得象帮娘们似的,这么多外头人在呢,真不怕让人把定远关上上下下全给看扁了?”
风劲节虽说不象卢东篱那么斯文有礼,但也极少说粗话的,难得这么一通骂,竟似把整个校场骂得鸦雀无声,再也没有人敢说一个字,敢乱动一下。
刚才发生骚乱时,何铭与贺卓都吓得全身僵木了,直到场面被控制住才暗松口气,哪里还肯再拖下去。
两人索xing同时伸手推了卢东篱一下,声音都叫得很重:“卢元帅。”
卢东篱知事不可再拖延。眼睛依旧望着风劲节,手终于还是抬了起来,指间一松,那面牵着每个人心的令牌就落向了尘埃。
“斩!”
“斩!”这是圣旨,这是帅命,这是军令,然而,这却没能立时得到执行。
抱刀站在风劲节身旁的行刑手,一直在抖,从他接到命令,站在他所尊敬的将军身后时,他就没有停止过颤抖,倒象挨刀的人,不是风劲节而是他自己一样。
他本来也是个胆气极壮之人,在定远关军法队的行刑手中,刀法手劲都是数一数二的。行刑斩首,在军队里,这活儿他没少gān过。
然而从来没有哪一次,让他觉得那把大刀,如此之重,如此之沉。
令牌落地的时候,他差点手一软,把刀也给弃到地上了。
他呆呆站着没动,何铭气得脸都青了,恶狠狠对卢东篱道:“卢元帅,这就是你定远关的军纪吗?”
卢东篱淡淡答:“公公请稍安勿燥。”眼睛却还只是定定看着风劲节。
不会因为内疚而转眸,不会因为惭愧而退缩,最后的时光如此短促,他想要凝视朋友的眼睛,记住朋友的容颜,不允许自己错失一分一毫。
“这不是你的错,动手吧?”风劲节的声音在这一刻出奇地温和,只是他的眼神却还是没法从卢东篱身上收回,去看一眼身边的行刑手。
在这最后的时刻,他不敢放松哪怕只是一个弹指的瞬间。他要一直一直看着卢东篱,一直一直,用眼神,表示他的坚持。
刚才的恐惧分分明明还留在他的身上,他的心头,他依然感到害怕。他依然唯恐一个错失,那个白痴又会去做疯狂的事qíng。
所以,他只得柔声安抚,希望一切快些结束,他知道卢东篱的xingqíng与责任感,只要熬过了这最痛苦的一刻,以后,应该就不会再自寻死路了。更何况,他自己也还有别的安排。
然而,等了一会儿,身边依然没有动静。
他依旧不敢收回目光,只轻轻问:“一切已经注定,早早晚晚,拖多久也是一个结果,你何苦再多拖延时间去害旁人。”
行刑手颤抖着把刀举高,却迟迟落不下去。
风劲节终于有些不耐烦地皱了眉,低斥一声:“你要让我这么láng狈得象狗一样叫人绑着一直示众下去吗?你就不能给我个痛快?斩!”
最后一声断喝,冷厉而肃杀,行刑手身子一震,身为士兵对将领本能的服众让他在这一刻,疯狂地大叫一声,一刀用力挥落。
然而,在这最后的一刻,风劲节的眼睛,也依然只看着卢东篱,因为他的心思,依旧紧紧系在卢东篱身上,所以,以他的目耳之灵,竟没有发觉,这一刀的不对劲。
所有人的心在这一刻都几乎停止了跳动,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准备忍受这至为痛苦的一刻,只要熬过去了,那么,这痛苦,总会慢慢淡去,然而,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一刀挥落的结果,会让他们痛到那种地步。
刀落之时,风劲节一声惨叫刺破了天与地,刺进了每一个人的心头,然而,无数声震恐至极的惊呼,也跟着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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