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谋士哭喊了半日,最终说出一句自己觉得最重要,最能为自己挣取活命机会的话:“柳将军,秦王无qíng无意,秦国都不要你们了,你们还撑什么啊!还是投奔方侯吧!”
一句话说出来,柳恒愕然望向方轻尘,你这等英雄豪杰,居然用这种拙劣的劝降手段?
方轻尘恨不得一脚踹死那自作聪明,自以为揣摩着了他心意的笨蛋。就这种脑子,还敢当谋士?
偏偏凌方直心直肠,真觉得这个哭喊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家伙说得不错,赶着在一旁敲边鼓:“说的好!柳将军,你也是一条好汉,何必一条道走到黑?秦王狠心残忍,你们还效什么忠?来跟着咱们方侯吧,你这样的英雄豪杰,大家谁不钦佩喜欢!”
柳恒大怒!刚才那谋士哭喊,他不愿叫人觉得秦人自己窝里闹,出丑给旁人看,所以才不肯发作,可现在方轻尘手下的大将如此大咧咧地说话,他却怎么受得了?怎能容得旁人当着他的面,这样轻侮他的家国?
“哪个君王不多猜忌?古来只有君负臣,岂有臣负国!若为一人之私愤,弃国背家,另投异国他主,与禽shòu何异?将军此言,却当我柳恒是什么人?”
凌方不以为然:“我老凌这是一番心意为你好,你怎么就不明白?”
柳恒看来儒雅温文,暗中却有极烈的xing子,立时冷然而笑:“当日楚王为片言只纸,尽夺方侯权柄,殿中暗伏甲士,加害之心,昭然天地。如此君主,如此家国,又何必再一意忠诚,我家殿下,从来爱才惜才,方侯若能来投,必然尊为副帅。”
方轻尘正探究柳恒的神色反应,听此一言,面容刹时冷肃一片。
柳恒,这个身在敌营,重伤难支的男子,坦然无惧地望着方轻尘,语带讥讽,扬眉而笑:“我这一番话,也全是为方侯好。”
第三十八章 孤身一人
“当日楚王为片言只纸,尽夺方侯权柄,殿中暗伏甲士,加害之心,昭然天地。如此君主,如此家国,又何必再一意忠诚?我家殿下,从来爱才惜才。方侯若能来投,必然尊为副帅。”
柳恒语带讥讽,扬眉而笑:“我这一番话,也全是为方侯好。”
方轻尘心口一闷。真是不怕他杀了他啊。可气的是,他还真不能杀了他。
帐中静了一瞬,凌方回过神来,怒吼拔刀,旁边的军士也愤怒至极,扑过去就要将柳恒从chuáng上拉扯下来,迫他跪拜赔罪。
方轻尘皱眉,冷眼制止凌方,同时低喝:“张山!退下!”
那个扑上去拉扯柳恒的军士把牙磨得咯咯响,不甘不愿地后退,满脸仍旧是愤愤然。
柳恒神色不变,赵忘尘偷眼看方轻尘,只见自己的师傅被说起当年惨痛之事,如此羞rǔ,脸上也还是一片平和。
方轻尘微微一笑:“当日那片言只纸,jīng彩绝伦,却不知是出自何人手笔?”
柳恒坦然道:“当初方侯妙策无双,我军死伤惨重,我便献上此策。开始殿下仍盼与方侯堂堂正正决战沙场,不愿应允。我当着众将的面,斥问殿下,是否要用全军将士的xing命来成全他一人之武勋?殿下无言以对,按计施行。”
三言两语,将一切罪责,揽在己身,淡对帐中众人愤恨。
方轻尘此生之痛,尽从这一信而起,今日闻说缘由,却只是一笑:“真是难以置信。当日你出此计,不容秦旭飞为个人意气连累全军,何等明智。昨日你却不愿在我背后出剑,岂不也……”
柳恒气势一弱。兵法忌慈忌仁,他那一瞬犹豫,说起来真是很可被人耻笑。然而……
冰雪冷静,从容取舍,是很好。是很应该。只是,他终究还是个人。是人,就总会有极限。完美的兵法,又何尝不是纸上谈兵?在纸上杀一个人,和亲手杀戮一个正在伸手相援,彼此近得气息相通的人,毕竟是不一样的。
这个自然是不能承认。他洒然一笑:“我那时久战力疲,神思迷茫,所以未曾出剑。我若是心思清明,却也不会出剑。所以,最终也没有什么不同。”
是啊,如果他当时不是已经力尽智昏,又怎么会判断不出,他其实根本没有真正伤到方轻尘的机会。他的那点心思,都在这个人的眼里,这个人,怎么可能真的将自己的后背,毫无防备地袒露给他。
两人对视,方轻尘一笑一叹。当日那一封信,带来的结果,何尝不是他一生之惨痛,只是猜忌怀疑的种子早已种下,没有柳恒的一封信,也会有张三的流言,李四的密函。不过一个诱因,何必迁怒于人。
“恬不知耻!”
旁边却有人bào怒了。
柳恒挑眉,几乎是以一种年长者的包容眼神望着脸色铁青的赵忘尘:“小将军,你还年少,等在军营中多过几年,很多事,你就明白了。”
“明白什么?”赵忘尘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明白陷害勇士是多值得骄傲?明白入侵别人的国土,杀死别人的父亲兄弟,让多少人死于饥寒,无家可归,是多么英雄?”
看着赵忘尘单薄的身子气得发抖,柳恒也略微有些歉疚。
“小将军,我们是军人,不是善人。军人,总归是要杀人的。不屠戮敌国百姓,已经是极限。”他摇头。“楚人的苦难,不要都算在我们头上。在我军攻入楚境之前,你们这边已经是战乱连绵,内争不休。在我秦军统一北地之后,至少,半个楚国的人,日子还过得安定一点……”
方轻尘似笑非笑,对着柳恒一揖:“是啊,我差点忘了,秦国三殿下入楚打出来的旗帜,是助楚王平定叛乱,救楚国百姓于水火呢。我应该代楚人谢谢秦军的大恩大德。”
柳恒脸皮微红,忍了伤痛,起身施礼,苦笑道;“是我失礼。方侯是明眼人,那些自欺欺人的话,在你面前,也不必说了。不过就是个口号。但是,楚qiáng则侵秦,秦qiáng则侵楚,兵伍之人,国之爪牙。守护国土百姓,乃是你我天职。除此之外,若是国家qiáng盛,君王雄心,也自当执戈征伐天下,拓土开疆,方显男儿本色!方侯!你说是也不是!”
帐内之人一时无言以对。柳恒说的是大实话。这个乱世本来就是弱ròuqiáng食,其他一切都是放屁。他们这些从军之人,又有哪个没存过拓土开疆的雄心壮志。说穿了,说白了,你国家自己窝里斗起来了,就活该被外敌欺负。只是,这样的话被敌人说出了,仍然叫人心里不是滋味。
方轻尘的声音带了三分慵懒:“我不会奉那种诏,不会去侵略别人的国土,更不会以此为荣。我可能会抗旨,可能会辞官,也有可能……”他轻轻一笑,竟带点自嘲:“如果下旨的是如今的那位废帝,我会尽力劝他改变主意,不过……”他的眼神倏然悠远。“不过我可能已经劝不了。”
他的神色古怪,话音却是真诚,叫人完全无法怀疑其可信度。于是帐中诸人一起看他,神色间,疏离不解,仿佛看到一个怪物。
方轻尘只得苦笑。
当年他打退秦军,却没有反攻秦国,固然是想为楚国休养生息,又何尝不是因为,他骨子里对侵略别人的国家始终非常排斥。每个时代,自有每个时代的是非标准。他的是非标准,和这个时代,始终是有点不合拍。
凌方也好,柳恒也罢,卓凌云,萧远枫,甚至是秦旭飞,这个时代优秀的军人,在欺rǔ了百姓,或者无法保护自己的百姓的时候,都会感到是自己的失职而羞rǔ难堪,可是明知道战乱一起,百姓必苦,他们发动战争,也是一样心安理得。他们会因为顺天军驱百姓赴死而斥之卑鄙无耻,却也会在大的战役之后,把杀人最多的将士,奉为军中英雄。
这算是……武士jīng神?骑士jīng神?军人自豪感?英雄làng漫主义?
……
他没有资格置评在这个蛮荒世界里,抢夺着更好的生存资源的人们。他也很了解,了解到可以给这种想法贴上合适的标签,可是他终究是无法将这种想法变成自己的。
凌方可以为他死,卓凌云可以在他面前曲膝jiāo权,秦旭飞可以与他英雄相惜,楚……楚若鸿也曾与他至为亲近,然而,这个世界,其实没有人真正了解他。
他那样努力地爱人,那样努力地想要融入,甚至在卓凌云一跪之后,这样努力地想要保护所有人。然而,此时此刻,他是如此清晰的意识着,他依然是一个外来者。
这个世界里,他注定孤独。
他慢慢摇头:“不用这样看着我。我这样说,可是我没说我这样是对。”
他的神qíng终究是有一点落漠,心中忽然有些莫名的厌倦,不想再勾心斗角。
“柳将军,好好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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