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喊得其实极轻,既没有放声大呼,也不曾暗运内力。
然而,那疯狂的少年,听见了。
他已来不及收手,指间的力气却散了,瓷片,只是在他的脖子上,又添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少年的手,僵硬地停在脖颈上,他极慢,极慢地,几乎是僵硬地,转动着眼珠。
终于,他看到了方轻尘。
然后,便是漫长得仿佛百年,死一般地肃静。
在这一片让人窒息的沉默中,少年极慢极慢地站稳,极慢极慢地垂下染血的手。披散的头发,刺目的血痕间,是他那幽幽深深,几乎不似活人的,鬼魂般的眼。
他呆呆地看着前方,看着那个人。
然后,他轻轻唤:“轻尘!”
那么轻,那么轻的声音,连他自己或许都听不清。
然而,所有人却又分分明明明,知道,他唤得是什么,叫的是谁人。
方轻尘却只是静静站在原地,看着他,不言,不动,毫无表qíng。
楚若鸿轻轻伸手向前,两三个人死命也掰不开的五指轻轻松开,染着他鲜血的瓷片落在松软的地面上,只有极轻极沉极闷的一声响。
血在他五指间滴下,他浑然不觉,他只是尽力伸长手臂,展开五指,极力地向前,仿佛这样,便能触碰到那个遥遥站在十余步之外的人。
然而,那人不动,不理,不上前,不回应。
“轻尘!”他再叫了一声,声音略略提高,摇摇晃晃地向前走。
刚才七八个人都止不住他疯狂的挣扎,而现在,众人退开,他却似已用尽了所有的力量,连站立行走,都已是勉而为之。
他一路向前,一路踉跄,几番蹒跚,几番跌撞,滴了一路的鲜血。
他一路怔怔望着那个身影,唤着那千千万万遍从不曾停止的名字。
“轻尘!”他的声音渐渐清晰可辨。
“轻尘!”他的呼唤,由低弱而渐渐明晰。
他看不见脚下的土地,看不到自己滴落的鲜血,看不见满身的伤痕,看不见四周众人骇然的眼神。天上地下,苍宇红尘,他只见那人,衣白如雪,霜眸如雪,神容如雪,冷心如雪。
“轻尘!”一声声呼唤,没有应答,一次次向前,不见那人一动。他的声音渐渐凄厉而绝望。
他一步一步接近他,双手一起向他伸过来,眼睛里却分明有着三分希翼,七分恐惧。
他希翼的是什么?
可是那人轻轻伸手,握住他的手?
可是那人微微一笑,化尽天下霜雪?
可是那人含笑开口,如多年前那般,再轻轻唤他一声,若鸿。
他恐惧的又是什么。可是如此容颜不过飞灰,如此血ròu,只是烟尘。可是这活生生站在眼前的人,也不过是他那疯颠幻境中,另一场永不醒来的梦。
下一刻,他触到了他。
血ròu的柔软,血ròu的温柔,活生生真实的存在。
他呐呐地张张嘴,忽然间唤不出那个名字,他很努力很努力地想要让嘴角上挑,笑一笑,却发现,原来脸上的肌ròu,已经不再肯听从他的指挥。
他极慢极慢地靠近过去,极慢极慢地靠在那个胸膛上,闭上眼,微微侧头,去寻找那人左胸处生命的跃动。
在跳的,是他的心,还是他的。活着的,是方轻尘,还是楚若鸿?
他极慢极慢地张开手臂,猛然用尽全力抱紧那个躯体,然后,终于最后唤出那一声:“轻尘!”
这一声,用尽他全部的力量,全部的心神,全部的感知,全部的爱和恨喊出来,沉默的皇宫听到了,安静的花园听到了,无声地旁观者听到了,永恒的天地听到了……方轻尘……他听到了。
方轻尘也同样极缓慢地低下头,静静凝视着他,过了一会,才轻轻挣脱开被他抱住的一只手,极柔和地替他慢慢把散乱地头发理到身后。
他那伸长的五指,一次次穿过少年漆黑的发,看着那夹杂在其中的,一丝一丝的银白。
今年,这个在他怀中疯狂呼唤的少年,也才不过二十一二岁。
堪笑多qíng,白了少年头。
一点一点,他替他理顺长发。一点一点,他眼中冰霜渐渐溶去。
然后,他凝眸,打量着他。
已经年过弱冠了,可是,他的身量却还如十六七岁少年。再怎样锦衣玉食,灵药珍奇,也依然养护不住,也依然是身形憔悴不胜衣。
他本来是个俊俏的少年,可是,现在……他的脸色枯huáng削瘦,眼窝深陷,少年风华,抵不过那支离倦态。不是下人服侍不尽心,只是这huáng金的宫宇,粘不回那碎了满地的真心。
他的额上满是鲜血,有数处青肿,也不知道除了最初的不小心跌伤,还疯狂撞了几回头,又被下人们怎样拉扯阻拦的。他脖子上数道伤痕,血流不止,也不知在他到来之前,他已经用那粗糙的瓷片,疯狂地割了自己多少回。
他浑然不知,他只是怔怔望着方轻尘,只是一声声,喃喃地呼唤他的名字。
那个就算是疯狂,就算是痴迷,就算是遗忘一切,就算是脑子再不懂思考,只凭着本能,也永远铭记,永远呼唤的名字。
方轻尘轻轻掏出一条帕子,替他去擦拭脸上的鲜血尘土,一张手帕都染红了,也没能擦gān净。方轻尘随手弃帕子,信手撕裂自己一截雪白的衣袖,重新替他擦,一点点拂去鲜血,一点点拭尽尘埃,一点点看着少年的容颜越发清晰,而方轻尘脸上的冰冷,终于一点点慢慢化作温柔。
四周的人怔怔地望着他,竟是谁也不记得,这个时候,应该去拿毛巾,打净水,取新衣,奉良药。
他与他之间,自成一个世界。没有人敢于打搅,没有人敢于惊扰,天地如此静寂,宫宇如此寂寞。万里红尘,只有一个刚刚从迷乱中回归的少年,怔怔地望着,他世间唯一的,最重要的那个人。
方轻尘拭了又拭,白衣染上泥尘,染上浓赤,然而,那么多鲜血和尘污,总是拭不完,擦不尽。
最终,他放弃地摇摇头,再一次看着楚若鸿的眉眼,眼神里,渐渐有了些悲和伤,眉宇间,慢慢升起没有人看得清的温柔与怅然。
然后,他微微一笑,便是日出霜融,云散雪消。
这一刻,所有人都几乎被那人的容华灿然,bī得不能直视。
极淡极淡,一声叹息。极轻极轻,他只说了两个字。
“罢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予取予求
极轻极淡,方轻尘一声叹息。
“罢了!”
那雪衣高华的男子,终于用一个极轻极柔极温和的姿式,回抱住了那一直在等待他回应的少年。
少年的血,点点滴滴,染在他的身上,赤红鲜艳,如罂粟朵朵,溅开,绽放。
他就是这样,伸出了手,抱住了另一个人。平静地让那人身上的血污泥尘,污了他的飘逸高洁的素白衣衫。
渐渐西沉的夕阳,将两个合在一起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拖在地上的长长暗影,在花石树丛间曲折蜿蜒,不离不弃,宛如一体。
宫人们呆呆地望着他们,看不清这一刻的景象,究竟是美丽,还是悲凉。
他曾经漠然冷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曾冰眸霜雪,毫不动容地看着别人的疯狂和期望。他也曾经温柔地伸手相抱,关怀地理容整发,他曾经灿然一笑,夺尽天地风华,他也曾经淡淡一叹……最后,却只说了两个字,“罢了!”
一声叹息,淡淡一语。
无论是此时此刻,还是很多年以后,红尘中人,依然不曾真正了解。
传奇中的那个神话人物,那一声叹息,为的是什么。
为何这本该是欢喜之时的叹息,却是黯淡怅然,只是淡得……几乎让人察觉不出。
那一声轻如微风的话语,“罢了”,又是为着什么?
他放下的是什么,放弃的,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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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轻尘地拉了楚若鸿的手,慢慢将他领回内殿去,淡淡jiāo待了一句:“水和药。”
众人如梦初醒,慌乱地行动起来。
方轻尘平静地检查着楚若鸿被割得血ròu淋漓的手掌以及手腕上的数道切痕,平静地亲手打湿了毛巾,替他擦拭,为他更衣,帮他上药。
楚若鸿出奇地安静,出奇地合作。
如果不是他的眼睛一直眨也不眨地看着方轻尘,如果不是他那一只手,无论如何,总要抓着方轻尘,人们几乎会误以为他还是象以前那样,痴痴呆呆,没有神智,所以也不会反抗任何事。
等方轻尘重新把楚若鸿的伤口处理好,身上弄gān净,帮他换好新衣服,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以后了。
方轻尘看看天色,低声吩咐,让上了一碗粥。他亲自用玉匙将那粥搅得匀了,盛起一匙,送到现在还有些呆怔的楚若鸿唇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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