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容谦应该一直会在他的身边。
在他心目中,容谦从来是无所不能的,当年刑场身受凌迟之刑时,他一旦出手,尚且惊天动地,横扫三军,更何况如今,他只是身子有些病弱罢了,更何况如今,他最多不过要应付几个不入流的小毛贼。
连狄一那样的高手,容谦都能轻易将之打败bī退,那几个人又能造成什么麻烦?他还有什么危险需要畏惧?
他一直是那样理所当然地想着,直到血淋淋的事实,就此将他打入永远不得超脱的地狱。
乐昌默然,最后,只有深深叹息一声。
如此说来,虽说燕凛责任难逃,倒也不是……只是……
她迟疑着问:“既然陛下什么都准备好了,为什么却没有发暗器袖箭,以至于累得容相……”
燕凛默然无语。眉眼之间,只是一片疲惫。
他本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此刻看来,却似是已经历了无尽世态的老人。
乐昌犹疑着问道:“当时,没来得及?”
燕凛不答。
没来得及吗……
本来,他没有想到,容谦竟然和他分离了。他没有想到,他真的需要孤身和刺客们缠斗。
可就算是缠斗之时,他本来的打算也仍然是,要乘着刺客击中他的要害,自以为得逞,放松防懈之时,再忽然发出连弩袖箭,这样,断无不中的道理。
然而,在刺客有可能击中他之前,容谦就已经出手了。
也许,他可以对自己说,他是没有来得及。而这一切,都只是一场误会。
是啊,他不知道容谦真正的身体状况,容谦也不知道他本来的打算而已。多么简单,多么无辜的一个误会。
可是,这样的理由,无法让他原谅他自己。
为什么一定要设这么一个局?为什么,他要在当容谦陪着自己的时候,让刺客有机会动手?为什么,在那最后的关头,在那电掣星闪一瞬,他没有抢先发出连弩。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这几天,他将自己关在黑暗里,一遍遍地问自己,为什么。
为什么,那么多心机,为什么那么多的谋算,为什么那么多的隐瞒。
容谦总是微笑的眼神,容谦永远平和的表qíng。即使是意外相逢,他也似没有更多的激动,没有更多的感怀。
容谦总是冷静的心境,容谦总是从容的神态,即使是自己违背他的想法攻秦,他也不过淡淡一笑,即使自己被那个魔教的叛逆所制,他的眼神里,也不见一丝波动。
容谦总是待他好的,容谦总是护着他的,只是,容谦有很多事,也总是不告诉他,容谦有很多决定,也总是直接自己决断,而并不真正去问他的意见,即使那是为他好。
容相,我长大了,你可曾真的看见。
容相,我已经不是孩子了,你可曾真的明白。
容相,我要的,已经不仅仅是呵护,是包容,可是,你是不懂,还是不在意?
我知道你待我好,可是,这样的保护,究竟是为什么,我在你心中,到底是什么。
想要你不要永远温和地微笑……你对我笑,对别人也同样是那样微笑。我记得多年前,刑场惊变之时,你震怒的表qíng,那样的你,令人畏惧,令人震怖,却令人觉得,你与平时,那么地不同。
想你不要永远只是平静地接受,从容地面对,我qíng愿你象当年那样,若我做得不对,你就伸手痛打我。
想要看得更多,想要得到更多,想要确定更多。
对你所有的保留都耿耿于怀,对一切的不确定都心中忐忑,而且,总是莫名地牢牢记着,那个长街偶遇的青楼女子说的话。
她们最懂得如何确定在别人心中,自己到底占着怎样的地位。
她说……“说穿了,也不过是,营造各种局面,看一看,对方到底肯为你付出多大的代价,在你面临不幸时,他到底会有怎样的表现,并借此确定自己在他心中的份量,以便为自己争取更大的利益。”
记得当时,对这样深擅心机的女子,他是不以为意的。
可是,却原来,那些话,就如魔咒一般,牢牢刻在心间,一时一刻,也不曾忘记。
燕凛,燕凛,你何曾清白,你哪里无辜。你自以为,并没有主动想要谋算他,可是,在你自己还不知道的时候,你的心却已经悄悄在布置,在期待了吧?
你不告诉他,真的只是怕他责备你吗?
你与他同行共猎,真的只是为了给刺客更好的行刺机会吗?
你没有及时出手放连弩,真的只是来不及吗?
你当时没有想,没有计划,就真的只是巧合,只是误会,只是yīn差阳错吗?
一天又一天,每一时,每一刻,他一遍遍地问自己,不停息,不宽容,不原谅。他在黑暗里,剖开自己的心,狠心地寻找着,探看着。
整件事,是否是他刻意谋算,故意安排,而当时迟疑着没有出手,是否只是因为……他故意要让自己更危险一些。
于是,他也就终于确切地相信了,是的。
是他无比思念着多年前,容谦为他失态的样子,是他希望看到容谦更多,更急切,更关心的表qíng。
他记得,容谦纵马而来时,远远地呼唤他的名字。
燕凛!
不是陛下,不是皇上,是燕凛。
多久,多久,不曾听他这样叫过他。
当时,心中涌起的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然而,他是那么地不满足,他就象那个贪心的青楼女子一样,卑劣地借用了表面对自己不利的局面,想要偷偷窥看别人的心。
然后,容谦为他张弓,然后,容谦用那样轻柔的声音招唤他,然后,容谦浑身是汗,满脸苍白,却用那前所未有的温柔眼神,轻柔语调,小心地安抚着他。
他得到了很多,他确认了很多。然而,他所失去的,却已是不可承受之重。
所有的温qíng,所有的爱护,所有的包容,都经不起,那样贪得无厌地索取。他看不到他的伤痛,他看不到他的疲惫,他看不到,他为了重新微笑着站在他的面前,付出了多少,他看不到,他为了不让他为他伤痛,忍耐了多少。
他看到的,只是自己得到的不够,只是那人对他依旧有所保留。他贪心地不允许旁人对他的爱护,对他的真心,有一丝一毫地不彻底。
这样自私,残忍,卑鄙,可耻之人,为什么上天惩罚伤害的,竟然不是他?
不亲手毁灭美好,不会知道,自己曾拥用过怎样的幸福。不亲手撕裂真相,不会知道,自己曾是多么可笑,多么伪善的家伙。
他知道他再也没有资格接近他,他再也没有资格向他伸出手,乞求一丝一毫的温qíng,如今的他,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尽量让如此可怕的自己,离他远一些,再远一些。
只是如此复杂的心思,却又叫他如何分说得明白,更何况,他也不愿对任何人去解释他自己的心意。
所以,他一直沉默不语。
乐昌一直在等着,明眸深深凝望着他,渐渐有了些许了然。
似乎可以理解了吧,听说民间有许多顽劣的孩子,为了得到父母长辈的关心注意,常常会去故意闯祸。
只是,谁也没有想过,这种其实并无恶意的小小手段,如若一旦酿成大祸,却叫人qíng何以堪。
第二百一十六章 风露中宵
乐昌轻轻叹息一声,正想着该如何措词安抚燕凛,却听得外间殿门砰地大开,一人旋风也似冲了过来:“你们在gān什么?”
来的人,自然是青姑。
王总管不知道青姑身具天下少有的内力,那药量下得却是太轻了。所以她醒得远比王总管预料得要早。
她一醒来,发现自己竟然被带离了容谦身旁,立刻想要去看容谦。旁边的太监宫女自是一力阻拦,可他们越拦,青姑越担心,最后竟是发狠硬闯了来,而那些人哪里拦得住她。
她直冲到寝宫门前,看着大门上的锁,伸手一拉一扯,那铁锁就象纸做的一般给她扯下来了,她一手拍开门,就冲了进去。
她担心容谦,心如火焚,直冲进内室,看着乐昌和燕凛站在容谦chuáng边,正要发怒,却忽地一呆,倏然止步,伸手指了燕凛,失声道:“你的头发怎么了?”
燕凛也被她震惊的目光,惊异的语气给吓了一跳,不明所以地伸手摸了一摸,没觉出头发有什么问题,随手又扯了身后一绺头发到眼前看了看,微微一怔,却又淡然一笑。
原来如此!
数日之间,发白如雪,而他自己却是不知道。
青姑呆呆望着他,看着他眉宇间的深深倦色,看着他满头皓然白发,虽然她什么都不明白,却莫名地感觉到了一种深深地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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