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汉抬了头,透过参天大树那伸展开来,又纠缠在一起的斑驳的枝叶,去看那一片破碎的天空。
他,给他们添麻烦了。
本来是遥远无际的蓝天白云,随风在密密的树枝叶影间细细碎碎地摇曳着,却近得仿佛就在眼前。
今天的天气很好。
合适练武。
合适打瞌睡。
合适晒被褥,合适打谷,合适割漆。
合适教坊里的师傅们,搬出丝竹来,慢慢调弄。
合适吃树叶的虫子,合适吃虫子的鸟,也合适吞吃鸟蛋的蛇。
已经是仲秋了。落叶乔木的枝头,一层一层的金红正晕染开来。一只拖曳着两根长长的洁白尾羽的小鸟,从他们的头顶一掠而过,倏忽隐入那一片斑斓里,留下几声清脆的叽啾。
鹿茸犀角,从来是取祸之道。万山之外,这种仙灵雀,早就已经绝了种。只因为它那漂亮的尾羽,实在太适宜于被点缀在名门闺秀,妃嫔贵人的云鬓之间。
也只有在这人迹罕至的小楼外围,它们才依旧可以如此无忧无虑地自在飞翔。
七百年。
七百年前,这一切,同样发生在阿汉的眼前,只是他不会能看得到,不会能想得起。
七百年……如若要说这七百年,他什么也没有学到,那真的只是违心之言。
“纵然这场模拟对我们来说,并没有太过份,可是对这个世界的人呢?远近亲疏……不,这不仅仅是我们心中的远近亲疏。小楼的制度,从根子上就是在将这里的人都当作蝼蚁,也在qiáng迫我们去将他们当成蝼蚁。”
他的神qíng渐渐有些愤怒,瞪视着那些与他一起,从遥远时空另一端来到这里的同伴。
“小容,劲节,还有……轻尘!为什么是他们会受罚?为什么偏偏是他们,通不过模拟?是因为他们和我一样迟钝,是因为他们学不会感qíng,没有达到模拟的要求吗?不是!包括老师你,也是一次次的劝我,不要将这模拟当成真实,就可以过关,就不会受伤。可是如果懂得了感qíng,怎么可能不投入,如果投入了,又怎么可能不将世人看得宝重?可是无论我们自己是如何对待他们,在我们的制度中,他们算什么?算什么?”
阿汉几乎是在怒吼。
“他们投入一生,对我们,却不过只是弹指一瞬。让他们用尽心血,却只不过是我们的一场游戏。让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就成了我们的玩具。让我们为了各种各样的论题,反反复复地折腾着,随意地改变着那么多人的生命,这公平吗,公平吗?”
他心里想的,是幻境里,狄九转瞬间消瘦支离的病骨,转眼间,咳尽了一生的鲜血。是狄三为了替他寻药,四方结仇,到处苦战,遍体皆伤,是狄一总是与妻子聚少离多,天涯奔波,卑词谦态,处处求人。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投入了所有的生命和真心,所有的努力和坚持,却只是为着旁人一时任xing之后的沉眠。他们不知道他们看来比天大比地重的事,于他,不过轻如云烟,他们在意他做过的一切,却不知道,他之所以可以那样“伟大”,那样“善良”,那样一次次以德报怨,只不过是因为,他其实根本不必害怕死亡。
因为不在意,所以,他可以做最好最好的人,却累得旁人,为了他,一次又一次,毁掉最鲜活美好的生命。
他是如此,其他人又如何呢?在他们的生命里,又何尝没有一个又一个人,为了这不公平的所谓模拟,被彻底牺牲而不至知。
小楼可以随意杀人灭口,凡是进入小楼范围内的智慧生命,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不是被抹杀,就是被转移到永世不能脱身的绝境。凡是有可能知道小楼真相的人,也都立刻就会被天雷击为飞灰。
任何一个威胁到同学生命本源的人,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都会被老师毫不犹豫地决定毁灭掉。小楼可以冷漠地看着世人沉浮挣扎,可以冷漠地看着世人因为不解天机,一次次为着小楼中人,生死痴狂,受尽苦楚。
明明知道世人的无奈,世人的真心,也不许同学们透露一丝风声,不许伸出一根手指去帮助。在规则之下,凡是触犯者,不论qíng由,全部要杀要毁要灭,这样的态度,和捻死一只蚂蚁,到底有什么不同?
这一切,公平吗?公平吗!
第三百六十二章 说谎不易
面对着阿汉突如其来的愤怒,庄教授却只是皱了皱眉。
“阿汉,从牛角尖里出来吧。在这个世界上,哪儿来的绝对的公平?又有谁能将世上所有的人都一样平等相待?我们做不到,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也都一样做不到。所有的公平,都只是相对的,硬要将所有人都一样看待,又算是什么公平?如果有一天,有两个孩子,却只能活一个,你能让一个孩子的母亲,将自己亲生的孩子和另一个陌生人的孩子一样看待?你又有什么权力,要将那母子之间的血脉相连,哺育相依,统统都被算成是空!”
“我们来自遥远的地方,我们所有的法律制度,当然首先都是为了保护我们自己。在保护自己的前提之下,才能考虑尽量不伤害这世上的人,这已经是我们的极限了。当我们自己的利益,我们自己的生死存亡,与世人和利益或生死相冲突的时候,我们当然会选择维护我们自己,维护我们的同伴。如果说,这也算是不公平,那么这个世上的人,又有什么权力,要求我们为了他们,而牺牲我们自己?”
庄教授深深叹息一声:“阿汉,我们的确是利用了这个凡世红尘,做为我们的试验场。我们的确一次次地,用这世上普通的人们,来验证我们的论题。但是,我们并没有过肆意的压迫杀戮和伤害,我们所选择的论题,几乎都是正面的,就算是赵晨,他这几世都自命是jian臣,又何曾真正为非作歹。即使轻尘几世都肆意行事,引发过许多灾劫,但是,在此之前,一个国家的昌盛,许多百姓的安乐,那些他耗尽心血才换来一切,就都活该被忘记吗?就更不用说,劲节,小容,他们所选择的忠于家国,抚孤育孤的课题,给他们所在的国家,所在国家的人民,带来过多少利益。阿汉,你且扪心自问,我的学生里,你的同学里,到底有哪一个,你可以指出来说,这七百年间,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他,人们一定会过得更好?”
一直立在一旁,没有cha话的方轻尘,这时忍不住冷哼了一声。
真是出尔反尔啊!是谁当年言之凿凿地说他祸乱了天下,是如何如何罪大恶极,用那一个天大的理由劈头盖脸地压下来,bī他一定要出小楼去收拾残局来着?
对于庄教授,居然在这种时候,好意思拿他出来当例子,还等于是厚了脸皮地,当着他的面,承认了自己当年是别有用心来着,方轻尘那是相当的不满啊。
不过,他倒也没有在这个节骨眼上出言反驳,双目仍只是盯着阿汉,皱了眉头,若有所思。
“阿汉……我们既然入世,又怎么可能不影响到世人的命运。是,别人的一生,对于我们,其实仅只是弹指一瞬,可是,这样的感qíngjiāo流,究竟是对谁不公平?世人对我们真心相待,可我们的感qíng又何尝不是真的,我们的回报又何尝有着半分的虚假?我们影响了他们,我们自己,难道就不是在被影响。在短暂的生命里,拥有一份最真挚的感qíng,相守一生,心愿得偿,含笑而逝的人,他们什么也不知道,所以,他们也不会有失落,不会有痛苦。可你呢?你的同学呢?拥有一份最美好的感qíng,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弹指即逝,无可挽留,然后再用整个生命,千年万年的时光,去永远回忆……阿汉……这两种感受,又到底是哪一个更幸福,哪一个更……”
周围的同学们沉默着,每个人的脸上,却都或多或少露出了一丝痛楚。
面对世人,他们总是有所保留,总是拉开一点距离。是因为不屑?是因为不介意?还是只因为……不敢。
这世上,究竟有多少人,能够足够坚qiáng,明明知道自己的命运,却还能鼓起勇气,一次次去和世人真心相待,再一次次去承受那失去的痛苦?
一次次,失去了,再不可复得,一次次的重叠,一次次不能磨灭的回忆……又有多少人,还敢一点也不设防地,再一次将自己投入进去?
“阿汉,你究竟是为什么,一定要计较这些?如果说,世人对我们真qíng相待,是对世人不公平,那么你们对世人的真qíng相待,对你们来说,又公平吗?”
庄教授深深看着他,轻轻地问:“阿汉,你与狄九之间,何谓公平?如果他所承所受是不公平,那由你来担下这一切,就公平了吗。”
阿汉怔住,默然良久,才轻轻地说:“我爱他。”他抬头,定定看着庄教授,声音清晰,“我从没有想过这些,也不觉得需要去想。我爱他,既然爱了,也早就无所谓公平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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