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谦接了银梳,轻轻地,开始替燕凛梳理长发。
并不是象征xing地随意梳两下算数,他是极认真,极认真地,一点一点,徐徐梳落。
那本来就已经被梳理得极其柔顺的长发,轻如无物地从银梳之间滑过,纯黑的发色,映着灿烂的银白,常常闪起一种奇异的光晕。
容谦知道,指下长发本来的颜色,也同这如意宝梳一样,早已是一片银白了。只是,他从来不曾看过,而燕凛也从来没有再提起过罢了。
然而,此时他的心间,竟仍然是一片宁静安详。便是发已全白又如何,看与不看,又怎样。他总会守着他,他总会看着他。
若gān年后,燕凛也就可以再不需要掩饰,直接以本来的发色示人了。他的燕凛,本是这般俊郎出色的男儿,便是发已全苍,也一样是俊拔出众的好男子,又何需羞惭,何必遗憾。
梳过长发,容谦再接过王总管小心奉上的帛巾,替燕凛束发。虽然只得一只手,这事qíng他做来竟是极之灵巧,轻轻易易,便替燕凛端正了发髻。
燕凛低着头,由着他摆布,只是感觉到他的动作,不觉便微微而笑。因是头低垂着,谁也看不见这年少天子唇边那极欢喜悠然,甚至有些许得意的笑容。在这么庄严肃穆的时候,他居然说话了,虽然声音压得极低极低,但身旁的王总管靠得太近,总还是听得到的。
“容相,你悄悄练了多久?”
王总管手一颤,差点没把容谦刚放在金盘里的银梳给扔地上去,我的皇上,现在这场合,不适合开玩笑吧。
容谦的眉角微微一跳。
其实,他还确实是偷偷练习过的。可是,这还不是怕真到了场面上,一急就出错,一只手不听话,给这小子丢脸吗?有他这么胡闹的吗?这个时候,给我问这种问题。
他低头看似很专注地替燕凛确定发髻端正,借着这个姿式的掩饰,狠狠地瞪了这不听话的小子一眼:“你忘了,我的手一直就比你巧,当初在我府里,你连头发也束不起来的时候,是谁给你救苦救难的?”
他的声音,也同样低得只身旁之人可闻。
燕凛只是暗笑,王总管却脸色都发青了。我的天啊,二位祖宗,你们饶了我这个老人,没这么好的定力,让我好好撑过这一场吧。
高坐在阶上的风劲节耳目何其之灵,自然也是听得清清楚楚的。只是不敢将笑意形之于色,不免忍笑忍到内伤,连忙喝了三四杯酒,让自己的嘴巴没空闲下来。
这时容谦也徐徐垂手,微笑着退开一步。
第一位捧盘有司,捧着缁布冠上前。
三加冠礼,首加缁布,这是最素朴平淡之物,本意为谕示莫忘先祖创业之艰的意思。
当然,君主冠礼的物件,本该有更多讲究,也远要比普通仕人的冠物更加华丽尊贵的。
只是,燕凛坚持这次行的是家礼,不是国礼,他要抛开君主的身份,只单纯以学生弟子的身份,接受容谦的加冠,所以使用的冠物,仍旧甚是寻常。
容谦取了缁布冠,目注燕凛,徐徐诵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四周的乐声,越发端庄凝肃,却依旧清幽柔和,容谦的声音,柔润清朗,配着四周雅乐响起,竟是让人心神为之一宁,心思为之肃然。
容谦用一只手替燕凛束冠,也没有依礼另换助手上前,而是亲自为燕凛系好了冠缨,动作虽略显缓慢些,但并无迟滞,也没有半点错误。
看着二人一立一跪坐,神色一庄严,一郑重,莫名地,每一个人的心境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只觉目光都不忍从他们身上移开片刻。
容谦替燕凛打理妥当,也没有依礼郑重地回席,而是后退一步,目光自上而下,将燕凛打量一番,欣然一笑,给了燕凛一个肯定的眼神。
燕凛亦一笑立起,对容谦复施一礼,这才回了身,由王总管陪着,径自去殿阁之内换衣。
未几,他已换了与缁布冠相符的玄色端服出来,与众人相见。
因缁布冠是最简单朴素之冠,相配的服饰,也甚是简朴,不过是一套黑色的端正常服。
然而,以燕凛的帝王之尊,生平竟是少有着纯黑素服的机会,此时这一套简单的黑衣穿在身上,愈发衬得眉眼分明,少年的英气华彩,夺人心魂。衣冠越素,而英华愈浓,灿然如月,明亮照人。竟看得众人一时眼中异彩连连。
本来,按礼法,冠者换了衣冠,就该正式向东阶之上的父母行大礼相拜的。这是为了表明对父母养育之恩的感激,也是同时表示,自己已经长大成人,可以孝敬父母了。若父母不在堂,也可以由族中位最尊的长辈代其受礼。
可是,燕凛自幼便没了父母,宗室王族之中,也没有人有资格,或敢于受他的礼拜。
这本来该是个僵局,燕凛却是没有一丝犹豫,已转向西阶,遥遥望着容谦的方向,举手加于额上,先行揖礼,却没有再象上次那样挺直腰站好,而是膝一屈,极缓极缓地,直接拜了下去。
第三百六十六章 行路何方
燕凛屈膝一跪,四周乐声倏止,有几件东西落地的声音。
整个清华宫宛如被瞬间抽光了空气般,一时间,静得仿佛连呼吸声都听得见。
然而,这一切,都已经与燕凛无关。
他的容相,当得起他这一礼。
他的容相,早该得他,如许诚心的一礼。
可他却直至今日,才可以如此光明正大地,向那个人,如此郑重,却又如此理所当然地,屈膝一拜!
容谦没有吃惊,没有动容,没有闪避。
这一刻,他不是燕王的臣子,他不是燕国的宰相,他只是燕凛的师父,只是那个少年,这一生之中,最亲最敬最信最重的人。
他知道,那少年需要这一礼表达自己的心意,他也知道那少年,需要这一礼,再一次确认他们彼此的心意。
他一直站在那里,微笑着凝望,平静地认可。不犹豫,不忐忑,不提醒那个少年君主,所有与国家,君王,礼法,规则有关的问题。
这一场冠礼,只属于他和他。
这是他们之间的仪式,是一个人所有的付出,是一个人所有的回报,是一个人所有的深qíng,是一个人所有的感念,是他与他,都想要一直留在心中的一个念想,一切一切,仅此而已。
他微笑着接受了一个弟子的礼拜,那是他的学生,那是他的骄傲,至于帝王的身份,早已无关紧要。
燕凛也微笑着徐徐站起,自此,一冠乃成。
燕凛再次徐徐来到西阶前慢慢跪坐而下,容谦徐徐伸手为他解冠,复又以银梳梳发,手指尚且灵活地自燕凛发上穿过。
东阶之上,风劲节举杯一饮。
燕凛……你知道他要走,可你却不会知道,他其实并未曾要走,他其实,是已经为你而留。
十余天前的那个下午,当风劲节放飞了信鹰,带走给卢东篱的回信,当容谦最终开口,告诉风劲节说,他已经决定离开,风劲节也曾经十分欣然。
“你早就该这么决定了!倒害得我一直替你担着心。说来现在的燕国,基本上也算得上是国泰民安,万事都顺遂,确实也没有什么要你必须一直留下来的事了。你的身体都破烂成这样了,我就是拿万能胶也没法子给你再全粘起来,能回去小楼,早点解决这些苦难,才是最好的。拿得起、放得下,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
可是那时候,容谦却微笑着摇头:“劲节,你大概是误会了,我会离开,只是因为,以我的身份,实在不适宜长久地留在宫中,我也不愿意再次介入朝堂。这样的qíng形下,我再留在京里,只会让很多人不放心,但是,我并没有没打算回小楼。”
风劲节只是一怔:“你要走,却又不准备回小楼?”
容谦轻轻地道:“我不放心。劲节,也许这很愚蠢,但是,我就是放不下心!他再出色,再qiáng,再有本事,在我的心里,还是会担心,有意外发生的时候,他会无措,他会着急,他会担忧,他会吃亏,他会……想要有我在他身边,而我却没有办法做到。”
他有些无可奈何地一笑:“劲节,我不能回到小楼里去,从此只在屏幕里看着他的一切悲欢离合。我离开,是为了让我自己过得更充实,也是为了让他不用面对太大的压力,我离开,是为了在必要时,可以更轻松更自然地回来面对他,而不是只当作功成身退,毫不留恋地永不相见。不,劲节,我不能回小楼。永不相见的代价,他可以为了我忍痛去面对,我却舍不得,要他忍受这样的苦痛。”
“那么,你的苦痛呢?”风劲节看着他消瘦的身形。
容谦淡然一笑:“心之所愿,何来苦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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