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晚上,他们谁也不曾睡,在一起,说了很多很多的话。
“容相,是我不好,我……我是有几天手足无措,我知道无论你是谁,你都是容相,但当时,真的有点傻。我对我自己说,一切不会变,一切都可以和以前一样,可是,一看着你,就光想着那事,竟忘了以前是什么样了,我……”
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已经足够让燕凛理清心绪,调整心态,也能够面对容谦说明当时的心境,只是一边说一边懊恼,都有些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这么笨拙。
“容相,你总是待我太宽容,总是替我想得太多,一发觉我心中还有些负担,就走得那么快,你是怕你在我身边,反而bī得我越发着急慌乱,可为什么要有那些顾虑呢,我犯傻时,倒qíng愿你打我几拳,吼我几声,骂我胡思乱想。无论如何,你都是你,也许我就会立刻知道,我有多笨了。”
容谦只是笑,打人式教育不是他的风格啊。那次也是伤势发作后,全身无力,打起人不疼不痒的时候,才舍得打的。
“其实,容相,我……我当时就想明白了,只是我用了好几天时间让自己适应,让我自己不要有什么别扭和不自在,我……”燕凛皱了眉,努力想用忽然间贫乏起来的言词,说明心境。
容谦微笑:“我明白。”有很多事,想明白是一回事,生活中相处的种种细节小事,又是一回事,这一切,不是简简单单,一句话,一个念头,就可以立刻改变或不改变的。
“要是这样的话,我要走的时候,你应该都可以一切如旧了,为何却又让我走了?”
“容相,你治好了伤病,我很高兴,青姑娘也一定会很高兴的,我见到了你这样欢喜,她自然也是想要见到你的,她是你的妹妹,是你的亲人,这么大的事,她也应该能够最快见到你,而且,可是,容相,我愿意你和青姑娘相聚几天,但你这个几天也太长了……”
燕凛很郁闷地指控:“都快两个月啊!我不写信给你,你就不回来吗?你会觉得,我想通那么点事,努力让自己以平常心面对那么点事,会需要两个月吗?”
啊,发现我的身份,只是那么点事啊?
容谦努力忍着笑,正色道:“我也奇怪啊,为什么差不多两个月,你也不找我,我不写信给你,你就不主动先写给我吗?你生气着急的时候,竟不知道我也会生气着急的吗?”
容谦难得这般调笑,燕凛十分无奈,但不管如何,想到自己也能让容相生气着急,心间又有些快意。一时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只得带点懊恼,却也带些欢喜地瞪他;“容相……”
那一天,皇帝下了朝,便一直在宫门外等着,等着,一直等到夜深人静。
那一夜,皇帝又宿在清华宫,而没有去往后宫任何一处,只是,他不再孤独一人。
那一夜,清华宫当值的太监宫女们,在寝殿外听了一夜的笑声,初时低沉,渐渐高扬,仿佛不介意让全世界听到的欢快。时而温润,时而飞扬,时时jiāo错而起,彼此难辨。
于是,一切又回到当初,容谦回小楼之前,只是,如今容谦已摆脱伤弱不堪的身体,用不着燕凛再那么小心翼翼地呵护照料。
他们常常在一起,尽管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多。燕凛总是很忙,国家,政务,官员,宗室,妻妾,爱子,他尽量减少不必要的活动,但真正需要去做的事,需要去顾及的人,从来不曾抛诸脑后过。
燕凛在的时候,容谦很高兴,燕凛不在的时候,容谦也能过得很惬意。
他可以懒洋洋在阳光下的花丛里边打瞌睡边看书,也会大大方方去甘泉宫,在乐昌的笑颜中,逗弄小小的皇子。
不再被伤病所负累,他自自在在,行事方便从容许多。并不拘困于宫中,没事时,一个人出去走走看看,瞧见什么市井上好玩有趣的东西,就给小皇子买几件,信手搭着给燕凛也选一件。
也会自自然然去拜访旧日友朋,当年的下属,叙叙往日qíng谊,只不过在发现大部份人面对他时,多少有些别扭不自在后,他便不再做这样的尝试了。
发生了如此神乎奇神的事,有几个人能不受影响呢,毕竟不可能人人都似燕凛一般,轻描淡写地说“那么点事!”
有时候,燕凛好不容易忙完正事,回去一看,容谦却不知去哪里闲逛悠游了。他也便笑一笑,浑不在意地等候。
有时候,容谦拿着一本书,闲坐花间,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半日才看了几页,远远地燕凛来了,却也不惊动他,只笑笑坐在后头,看他这等懒散样子,只觉得心满意足。
多少年来,容相为他,为燕国,背负了那么多,终究也有,如今放开一切,悠然享受的日子。
容谦知道他来了,可是这么暖的阳光,这么舒心的景致,竟是懒洋洋提不起招呼的jīng神。
燕凛也知道他知道自己在旁边,却也同样不想出声,只是这样微微笑着,就坐在同一片阳光下,感觉着拂到身上的风,都带着他的体温。
他们相处,再无需刻意亲密,也不必刻意小心在意,呵护倍至。有时候能说一夜的话,有时候,坐在一起,各做各的事,半晌不jiāo一语,但无论怎样,只要看他与他在一起,即使是旁观的人,也可以感觉到那种自成一体,共有一个小世界的温馨和默契。
尽管,其实他与他,是不同的人。
虽然燕凛是容谦教出来的,但他们的xingqíng,为人,和理想可以说是完全不同。容谦虽然几世以来,都忙于政务,调教国君,但本人对于和国家相关的千秋大业并没有什么兴趣,掌握一个国家,展示所有理政的才华,都不过是照顾小皇帝所必要的手段罢了,只要达成这个目的,其他的都无所谓。燕凛却是一个有绝对野心和权力yù的人。他能够英明地治理国家,令国势日qiáng,百姓生活越来越好,自己也能从中得到很大的满足感。
燕凛的生活里,充满着杀伐决断,权谋机变,而容谦却尽量让自己的生活,更悠闲更自在一点。
容谦不会过多地介入燕凛那身为qiáng国之主,叱咤风云的事业中,就象燕凛也不会陪着他,完全地享受那悠闲平静的日子。
他们完全可以体会彼此的心思,也可以接受对方的坚持,对于一些和自己想法完全不同的事,尽可能地包容,却绝不会过于迁就自己去完全融进另一种生活。
那样地爱护他,所以可以接受他随xing自由地按自己的心意行事。
那样地在意他,所以万事考虑他的想法做法,却也绝不会放弃自己的想法和做法。
所以,就算容谦在宫里,该忙的事,燕凛一样在忙,容谦从来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所以,容谦总是会离开,燕凛每一次都是微笑着相送,因为他知道,不管天涯海角,那个人也总是会回来。
他与他都把对方看作极重要的人,但他和他的生活,却不可能仅有对方。
燕凛有他的国,他的家,他的事业,而容谦,从来不会让自己沦落到,只能无所事事地守在某处,等什么人有空来寻,即使那个人是燕凛。
他们能给予对方最大的关怀信任和尊重,就是在对方面前,很自在地做他们自己。
容谦离开燕凛之后,有时候会去和青姑安无忌他们相聚几日,但大部份时间,还是容谦自己一个人,担风袖月,游遍南北。
他入繁华都城,也经偏僻小村,他和普通百姓一样踏青游湖,攀山观岩,也施展绝世身手,凌绝顶,入大漠,登雪山,行绝壁。他也抛开俗念,只醉山水之间,他也结jiāo朋友,把臂共欢。
他行过那么多山山水水,便把那大好山河,如斯美景,绘于笔下。便把那繁荣盛世的光景,百姓安乐的生活,记于文字。所历所见,诸般趣事,种种妙闻,大千世界,万丈红尘,他总会细细化于笔端,遥遥寄给燕凛。
他不是自己在游历,也是在代那困在深宫中的燕凛,看尽这一片山山水水,每思及此,就是偶尔生起一些寂寥之意,也都淡淡散去了。
有时,他看何处城防不妥,哪处雄关有失,哪些地方还处于贫困之中,哪里的官员过于狠酷,以至百姓凄苦,这些他也会写在信中。
他虽是用一个全新的身份游历,但身上一直藏着燕凛所给的最高令符公文,可以直接接管各地政务,对官员也有临机处置之权。
不过,一般来说,即使看到贪酷的官员,发觉不妥的政令,他也不会自己直接cha手去管,而是告之燕凛,让燕凛通过正常的国家程序来查处或纠正。
相比之下,燕凛的回信反而写得少些。宫中生活沉闷,少有什么特别之事可以和容谦分享,便心中有许多思念,燕凛却也不会过多纠缠于书信之间。
容谦总是离开一阵,又回到京城住些日子,来也从容,去也洒脱,从来也不曾拖泥带水。燕凛总是欢喜迎他,也微笑送他,亦难见不舍哀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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