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走回水榭,锦梓不在,不知是不是又得空去看锦枫了,我心中十分烦躁不安,便加了件衣服,出去走走。
月华如练,夜凉似水。周围静悄悄的,偶有虫鸣。
不知不觉,已经四月了啊,桃花都开过一遍又开始谢了,过几天诗人墨客们就要开始吟哦“chūn且住”了,我答应红凤带她去踏青也没做到,——这些日子真的太忙了。
要怎么对待邵青,我现在一点底都没有,也只好走一部算一步。
突然过了两株芭蕉,便见到一个身影坐在湖边石上,月光和水榭窗户依稀透出的微弱烛光打在他背影上,我不需再看第二眼就知道是锦梓。原来他在这里。
尤有寒意的夜色里,一个人坐在我上回因人鸭事件坐过的石头上。
我突然觉得他的背影十分萧索郁楚。
和他真不配啊,他这样的少年,应该是天之骄子才对,应该目光明亮,骄傲地抿着唇,大口喝酒,大声笑,背着名剑,骑着宝马,随随便便脱下貂裘换酒。可是经过那些事,我不知道他要什么时候才会开口大笑。
今日他很郁闷吧,有没有见到邵青骑马进城,被欢呼淹没的时刻?以他的武功家世,本来也应该十六七岁便能在军中一展身手,说不定今天也立下不世奇功。他命运的线,在十五岁时被张青莲拧断,从云霄之上坠落淤泥之中。看到邵青的chūn风得意,他是怎样的心qíng?我心中突然绞痛。
算了,不要再和他赌气了,他其实不过是个受了伤的孩子。
我轻轻走过去,从后头环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背上。
他僵硬了一下,很快就放松下来。
“在想什么?”我柔声问。
他没说话,回手把我搂在怀里。
“我明天就脱了你和锦枫的奴籍,你可以去参加科考,以你的能力,定能在朝中大放异彩。我也会帮你的。”
他看着我,好像一时没理解,突然冷笑一声,把我推开一点:“你以为经过我家的事,我还会一心想挤进那个泥潭里?非要‘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我有点不解,看着他眼睛,他神色又讥诮又认真,我顿时明白了,他真的对权位功名已经没有兴趣。呵,想不到我家锦梓觉悟很高啊。突然觉得他那双墨黑的年轻眼睛在月夜下,反she月亮映在水中的粼粼银光,变得更美丽了。
“那……锦梓想要什么?希望什么?说来听听啊。”我有几分热切地说。
我总是这样,真的想对一个人好的时候,表达方式会变得可怜贫瘠,就只会给他这个那个,问他想要什么。以前很多人说过我,我却改不掉,有时简直觉得自己像千与千寻里的无脸男一样。
他听了我的话,更加冷笑起来,看了我半天,才伸手握住我的脸颌:“我想要什么?我想杀了你。希望?……”讥讽的笑了笑,他说:“我希望你这样的人从来不曾存在过。”
我怔怔对视他眼睛,一瞬间觉得柔肠百转,黯然销魂。
那天夜里,我们恢复了自冷战以来一直崭停的chuáng上运动,而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热烈。
从表面看,冷战算是过去了。
第二天朝中的中心依然是邵大将军,首先上午是祭告太庙,下午则是为有功将士们加官进爵封赏,邵青从二等国威侯晋为三等国威公,神舞将军变成镇国将军,食邑加到三千户,赏赐huáng金五千两,绢八百匹,红玉珊瑚髓一副。他手下将士论功行赏,都升了一到三级不等。
然后是邵青向皇帝的献俘仪式,东西是不提了,反正也会大半转赐有功将士。
倒是那几十个原先地位高贵的俘虏,还挺让我好奇。其中的几个少女,长得都不恶,可怜啊,她们以后的命运就算不是凄惨无比,也是漂泊无靠了,只能做大臣贵族家的家jì之类的。
想想这邵青真残忍呢,非把她们千里迢迢捉过来,昨天还让她们赤足行走,看来不像表面那样温和儒雅啊。
邵青指着其中一个身量最高的少女说:“这是回鹘的公主,是俘虏里地位最高的。”
那个少女并不是其中最美丽的,大概十八九岁,脸部线条太坚毅了一些,不过她有一双仿佛燃烧着黑色火焰的漂亮眼睛,倨傲不屈的挺直脊背,整个人有英气勃勃的美丽。
和别的少女不同,她不是用绳索,而是用铁链绑着,傲慢地昂着头,面对我国那些和昨夜街头叫好的百姓心态毫无二致的官员们感兴趣的眼光,丝毫也不瑟缩。
“回鹘公主武功不错,所以要加意小心。”邵青解释说。
按照常规,通常这种qíng况下她应该被留下来充斥皇帝的后宫,但是我国现任皇帝才七岁,她就和其余几个少女一起被赏给了大功臣邵青。
邵青后来大都和金珠玉箔一起分送给属下将领和别的大臣,却没有送我一个,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朝上的事完了之后有几个大臣一起请邵青赴宴,包下了“太白居”的二楼,请客的大都是出身名门的北方士族,古韵直周紫竹李闵国当然不会去,刘chūn溪还不够格,但是高玉枢却不在被请之列,大概是鄙夷他的人品。
除了薛驸马,在座别的人我都不大熟,都属于平素对我还算友好,配合,但绝不亲密往来的,有吏部尚书,御史中丞,太常寺卿等等大约七八个,不是中间派,就是邵青的班底。
薛咏覆坐我对面,不是佯作不经意扫一下我和邵青座位中间过窄的距离,就是在邵青对我态度过于亲密时投来不赞成的一瞥。
我记得锦梓曾说薛咏覆其实很聪明,当时不以为然,觉得他并不是那种扮猪吃老虎的类型,但是现在想想,他无论是和我,和邵青,和清流,还是外戚关系都很好,光是这一点,已经很了不起。
所有人都不会讨厌他这样没有算计,又不给人添麻烦的人。也许,是恰巧,这样的人在这样的位置;也许,只是他的本能选择。但是,光靠着本能就能成长为这样的人,真不愧薛家的后人。
这顿晚宴自然又以为邵青歌功颂德为主旨,但是散得极早,好像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有事。当有的人道辞时眼光都不由自主刻意避开我时,我明白了:他们是为了方便邵青和我单独相处。
薛咏覆也离席时,我几乎要忍不住用目光哀求他再待会儿,不过,我还是控制住了自己不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
最后,真的只剩我和邵青了,心中的忐忑让我觉得自己好像没有做作业的学生站在老师面前,抱着万一的期望希望不被发现地逃过一劫。
邵青朝我微笑,眼睛里有些东西使我想避开他的眼神,他说:“青莲,去那边雅阁喝点茶吧?”
我不能拒绝,点点头,跟他过去。
那里头我第一次进去,倒真是很雅致,垂着细竹白纱帘幔,除了两盆兰花,装饰全无。我们坐下,茶博士来为我们烹了茗,邵青便挥手要他退下。
“青莲。”他隔着桌几捉住我的手,低声说:“这些时日,可曾想我?”
我朝他笑笑,缩回手,实在说不出口ròu麻的话,就说:“莫要把茶放凉了。”端起茶喝了一口。
他也笑了笑,也不迫我,反倒坐正了些,也端起茶喝一口,说:“那个晋商的事我替你料理好了。”
林贵全的事啊,我点头:“我已经知道了。”
他似笑非笑说:“总是有事才知有我。对了,青莲,这回带了匹好马给你。”
张青莲既然会一掷千金买好马,自然应该是爱马之人,我作出欢喜的样子说:“真的?什么马?”
邵青见我喜不自胜的样子,笑道:“据说是汗血马,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我看脚力不差就是。是回鹘王的爱骑。”
“汗血?”这回我都忍不住有兴致了,莫非能看到传说中天马的后裔?好像真的产自西域啊。
“别欢喜得太早,要请行家品定才知。”邵青笑看着我。
我点点头,忍不住仍是有点期盼。总是他说,我也要装出一点关心,便问道:“这次可曾受伤?可曾有甚艰难?在军中吃得饱吗,莫要伤了肠胃。”
邵青握着茶杯,起身慢慢走到窗前,看着外头,然后回身看着我说:“青莲,你变了,懂得为别人着想了。”目光仍是温暖含笑。
我僵住。但是现在不是露怯的时候,我知道从心理学角度说,人说谎或心虚时会尽量远离说谎的对象,我当然要反其道而行之,偏要走到他身边,这样会使心中有疑惑的人不自觉地消除疑惑。
所以,我也站起身,缓缓也走到窗前,与他并立。沉默是最有力的,再加上低头的一声幽幽叹息。
邵青果然慢慢收了笑容,替我理了理鬓发,低声说:“这些日子苦了你,自己一个人,不好应付吧?”说着轻轻搂住我的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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