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深谙夹着尾巴做人道理的宫将军,二话不说拍着胸脯就答应了。等到要点兵点将时,才发现手底下无人可派。
两位副将, 一位捐躯报国了,一位正上吐下泻地躺在医馆里, 剩下几位校尉, 要么是被仓促提拔上来, 作战经验欠妥的泥腿子, 要么是又老又衰,上马奔腾二十里就得嘎嘣的脆骨头。
少的难担大任, 老的无力回天,青huáng不接到宫将军险些潸然泪下。
宫将军思前想后,发现此事非他亲自领兵不可,于是招了招手,唤来仆从:“去请夫人过来。”
那厢,坐于明亮厅堂内的许长安,见宫将军面色来回转换,终于察觉到了宫将军的窘迫。他心思转了转,出声问道:“将军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宫将军掂了掂量,觉得好心请副将吃酿豆腐,反倒害得副将腹泻不止,实在算不上什么难言之隐。
为了避免讲出去坏了自己在墨王殿下那里的好印象,宫将军索xing打着哈哈道:“小公子说哪里话,我请拙荆过来不过是有事qíngjiāo代。”
宫将军不敢称本官,自有一番道理。
他虽然消息不够灵敏,平时也不是特别好打听,但是对墨王殿下近来传得沸沸扬扬的风韵事迹,还是有所耳闻的。更何况亲眼目睹了墨王殿下对许长安的殷殷关切,他若是还猜不出许长安就是传说中钦定的墨王妃,那他这数十年的眼力,可真白练了。
许长安听了宫将军的话,并不太信。他伸出藏在狐裘底下的手指,悄悄拽了下薛云深的袖子,又朝段慈珏几人的方向努了努嘴。
薛云深与自家王妃向来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先前听闻曹副将的惨事时,薛云深心底便存了几分担忧,现下又得了许长安的暗示,当即反手擒住许长安意yù松开的手指,大义凛然道:“宫将军,我这里有两人可助你一臂之力。”
“段慈珏与薄暮,”薛云深另外只手五指并拢,朝着两人方向示意道:“一位乃是当朝骠骑大将军的独子,虎父无犬子,这点将军大可放心。另一位是我亲随,自幼跟在我身边,一身箭术可谓是百里穿杨,今日这二人暂且借与你调遣。
“待破了芜城危局,你再将二人带回即可。”
薛云深的这番安排,看是是仓促间做的决定,事实上,却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段慈珏出身在武将世家,将来肯定是要子承父业。想要弃笔从戎,眼下驰援芜城,便是个机会。
至于薄暮,他是代替薛云深去的。
宫将军压根没想到薛云深短短几息内,就看穿了风都人手不够的尴尬处境。他张了张嘴,想要婉拒好意,哪料话一出口,便是本能的谢恩:“谢殿下援手。”
企图打肿脸充胖子但失败的宫将军:“……”
此刻,宫将军心qíng很有些复杂。他一面暗自唾骂自己管不住嘴,一面不由自主地以审视目光打量段慈珏与薄暮二人。
“嗯叫段慈珏的年轻人目光坚韧,四肢孔武有力,一看就是练家子,不知道有没有练得他爹那身好本事……”宫将军满意地点了头,视线往旁边挪了挪,充满怀疑地想:“这个随从瘦骨嶙峋的,手指看起来一折就断,真的能拉开弓?”
薄暮完全不知道宫将军在腹诽什么,察觉到宫将军的目光,遂礼数周到地拱了拱手。
宫将军看着薄暮jī爪子似的手指,内心的忧虑qíng不自禁地更重了。
然而数日后,正是宫将军眼中jī爪般的手指,挽弓如满月,在生死瞬间的危难时刻,救了他一命。
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提了。
“楚玉。”段慈珏朝楚玉做了个细微的小动作。他得了薛云深的调遣,难免要同楚玉分离小段时间,故而有些话想同楚玉说。
看懂小动作的含义,楚玉期期艾艾地望向了许长安:“公子……”
这时恰逢宫将军年过半百的夫人过来,许长安便挥了挥手,让楚玉段慈珏两个到一边说话去。
“长安,”在宫将军低声叮嘱夫人的声音里,薛云深亦开了口。他侧过头来,好似烟雾朦胧般的眼睛直直地凝视着许长安,嘴里缓声道:“我仍然觉得不够妥当。”
他这话说的没头没尾,许长安却一听就明白了:“你想亲自领兵去芜城?”
薛云深没接话,他眼睛盯着许长安依旧平坦的腹部,过了好一会儿,才犹疑不决道:“不说日后袭承皇位,身为王爷,在百姓水深火热之时,我理当身先士卒。可是……”
许长安从未见过薛云深如此为难,忍不住回握住了他的手指,温言道:“你若想去,去就是了,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顿了顿,许长安又安抚道:“楚玉道宣他们都在,不必担心我,照顾好你自己才是正经。”
闻言,薛云深猛地搭住许长安手腕,使力一拉。
许长安猝不及防,连声惊呼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薛云深拉坐到他膝上了。
“长安,”薛云深埋头于许长安颈间,近乎呢喃道:“若是你身体不舒服请了大夫,一定要将诊脉结果告诉我。”
薛云深说话声音太小,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迫坐在他腿上的许长安,光顾着困窘去了,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就满口答应了:“好好好,但是你先让我起来。”
许长安连着推了好几下,薛云深总算松开了手。
下一刻,仓皇站起身,还没得及将染红的耳尖降温的许长安,倏地让人堵住了嘴唇。
不小心瞥见两人举止的许道宣,掩饰地gān咳一声,拉扯着探头探脑的如意转过了身。
等那令人耳红心跳的动静停了,宫将军也嘱咐完妻子,点好了士兵,随时可以出发了。
“等我回来。”薛云深说着,又低头恶狠狠地啃了口许长安的嘴唇。
有道是分别再难,终究还是要分别的。
薛云深不再看许长安,他朝段慈珏与薄暮打了个手势,言简意赅道:“跟上。”
顶着宫将军诧异的目光,薛云深大踏步地走上前去了。夜风掀起他墨紫色的袍裾,在空中翻转出掷地有声的痕迹。
出征的人走了,剩下来人让宫将军夫人招待着用过宵夜,也各自准备就寝了。
楚玉自段慈珏走后,一直没说话,等到服侍许长安洗漱好,才再也忍不住似的闷闷不乐道:“公子,您说人们为什么要打仗呢?快快乐乐的活着不好么?”
许长安看着满脸困惑不解的楚玉,知道他是的确不理解这个问题,不由笑了下,克制住好为人师的冲动,尽量浅显地解释道:“人们打仗,有些是为了更多的领土,财物,人口和粮食,也有些是只是单纯为了实现称霸彩云间的yù望。”
“有句话说有人的地方就有善恶之争,同样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权yù之夺,这是无法避免的。”
楚玉皱着眉头,努力思考了半天,还是摇了摇头:“楚玉不懂。”
“没有财物没有粮食,我们植物人依然可以变回原形,靠日光与土壤活着。公子说的那些,”楚玉偷偷觑了眼许长安的脸色,小声道:“那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楚玉不明白有什么好哎哟!”
许长安禁不住屈指弹了楚玉一个脑袋瓜,他靠在chuáng头,眼睛望着陌生的chuáng帏,心里想着的却是连夜又往芜城赶的薛云深。
“你说的固然没错。”良久,就在楚玉以为自家公子被问住的时候,听到了淡淡的嗓音。
“植物人是可以只依靠日光、土壤与水源生活,但是以原形活久了,就会忘记很多事qíng。霸王花会忘记自己可以一跃三丈,睡莲会忘记自己能以身化囚笼,曼珠沙华不再记得自己有迷惑人心的能力,罂粟花也不清楚除了上瘾自己还另有催qíng作用。”
“甚至于魔鬼仙人球,牡丹花,捕蝇糙,吊钟海棠……所有你认识的,见过的人,都会忘记他们原有的,血脉遗传的能力。”
“不仅如此,他们还会遗忘举炊、织布、炼铜、酿酒、制盐、驯养牲畜……所有你现在用到的,都将被遗忘地彻彻底底,到那时,他们甚至连ròu不能生吃都不知道。”
“等时间再过的久一点,植物人就会忘记最重要的一点——他们可以变成人。”
“楚玉,”许长安收回目光,看向已经呆愣住的自家书童,“你告诉我,不会变人的植物人,是什么?”
“是……是植物。”楚玉低声道。
许长安赞许地笑了笑,接着道:“没错,就是植物,最普通的植物,不会变人,不会说话,也不会思考。他们和路边的任何植物,都没有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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